许苏不确定傅云宪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对一个小孩儿许下的约定,反正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他翻箱倒柜找出对方当年留下的号码,打去一个电话。
算了算也跟傅云宪有六年没见了,许苏知道律师多是按小时收费的,所以把事情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之后,特别天真地补了一句,按你的收费标准来,我可以付你咨询费。
电话那头的傅云宪短促地笑了一声。
然后说,好。
傅云宪倒是二话不说就来了,然而改头换面的模样令许苏大吃一惊。
早操时间,两辆警备区的军车一前一后直接开进了学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一个男人从前头那辆车上下来,他的轮廓深而硬朗,宛如刀刻。
那时是冬天,傅云宪里头穿着西装,外头披着大衣,身架子被里里外外一身黑色衬得愈发挺拔高大,他叼着一根烟走过来,气场逼人,活脱脱一个黑老大。
许苏的手缩在兜里,死死攒着几张拗来的百元大钞,艰难辨认着眼前的傅云宪。他试图回忆起这个男人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结果却一无所获。彼时的傅云宪星目剑眉,瘦削俊雅,言谈间流露的是一个年轻律师的热忱、理想与道义,很招人亲近。
许苏这才意识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而今的傅云宪已经是国内妇孺咸知的大律师了,而多年前那个搂着他肩膀哭泣的男人仿佛另有其人。
班主任指着许苏的鼻子告状说,这孩子太不像话了……
一状还未告完,傅云宪抬手就兜了许苏一个耳刮子。
“够了吗?”傅云宪问那女老师,他咬着烟说话依然字正腔圆,音色深沉动听得像新闻主播。
“这……”班主任被方才一幕吓了一跳,结巴一下,傅云宪便又给了许苏一耳刮子。
两个巴掌打得许苏眼冒金星,两耳轰鸣,打得班主任气焰顿灭,目瞪口呆,连校长都忙着劝,跟孩子好好说,别下狠手。
傅大律师惜时如金,用他的车、钱、逼人气场还有两个耳刮子,把一件本来可能扯皮纠缠很长时间的事情轻松解决了。坐在傅大律师的车上,许苏两手插兜,依旧紧紧攥着那几张可能给不出去的人民币,对傅云宪吐露实情。
我是故意的,许苏眼眶微红,声音轻颤,显得忐忑、别扭又委屈,她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她骂我贱种……
傅云宪看着他。以那种很深很沉却说不上来何种意味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他的大手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又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脖子。傅云宪说,打就打了,以后大哥罩着你。
那个时候许苏还是管傅云宪叫大哥的。
这件事情没能瞒过苏安娜的眼睛,但她破天荒地没揍许苏。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非常能耐,轻而易举地招来一个大律师,而这大律师对他们一家还颇纵容,有点偿债的意思。
这对母子的苦日子在重遇傅云宪的这天戛然而止,举头三尺悬明月,驱云逐雾,他们的天开了。
傅云宪就是这轮明月,宛在神明所在处。
而且许是冥冥天意,不多久后,许文军的旧案出现了新线索。
他翻案了。
第三章真爱
四月的天气变幻莫测,晴不过一时半刻,转眼就翻了脸。天色骤阴,雨急如弦,透过香樟树叶打在车顶上,嘈嘈切切。
许苏坐在自己的小破车里,躲在不易被人察觉的绿荫底下,看着傅云宪的黑色大奔驶进温榆金庭。人没瞧见,估计走的是地下车库,直接电梯入户。
不多久,二楼灯光亮起来,映透一排封闭式的落地窗。窗前似有人影拂过,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那是傅云宪的卧室。
许苏在这栋豪宅前枯等了近两个小时,期间仔细想了想,律师这行,甭管被外头吹得多精英,本质还是服务业,傅云宪跟那些动辄傲视亚太的地产大亨比不了,对代言身价千万的当红小生郑世嘉来说,那点名气与收入也未必就够入眼的。而傅云宪这些年,身边虽人来人往,迷他的男男女女得有一个加强连,但他从不靠下半身打开自己的上升通道。
所以换句话说,他们之间互不图对方这点名利,若非这炮打得实在爽,可能就是真爱了。
律师多是人精,修炼到了傅云宪这个级别,至少已有千年道行,在他面前,什么样的邪佞不被洞烛其奸,什么样的妖魔不会原形毕露。许苏想起今早出门前在黄历上看的那句“凶多吉少”,突然有点感慨,这世间到底一物降一物,就是这样一个老王八蛋,居然被一个风评烂透的小白脸哄得五迷三道,玩起真爱了。
许苏叼着烟继续在车里等着,略微抬头,两眼勾勾地盯着二楼傅云宪的卧室。外头雨大,便没打开车窗,狭小的车内空间浓烟缭绕,呛得人嗓子眼疼。许苏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手里的红双喜又快烧得只剩个蒂头,他还是瘾大,伸手去掏兜里的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顺手摸出手机看了看,上头有7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许苏的手机调的是铃音加震动,一来电便如钟磬齐鸣惊天动地,但他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傅云宪的卧室,竟一点没知觉。
十一点过了五分钟。
郑世嘉还没出来,看来老王八蛋真打算让他住下了。许苏有些忿忿然,心说你跟人同居经过我同意了么,这房子还有我一半呢。
正准备发动引擎走人,傅宅大门突然开了,郑世嘉冒雨而出,手里提着行李箱,一脸愠怒、委屈与无所适从。
那破车引擎声太响,一通猛炮,恰巧惊动了出门的人,郑世嘉朝许苏躲藏的地方投来迷茫一眼,辨认出对方是谁之后,目光复又变得幽怨歹毒。许苏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下车去接人。两人都没带伞,大雨中很快湿了一身,却干巴巴地彼此瞪着。片刻,许苏接过郑世嘉的行李箱,说:“想着你可能要用车,我就没走。”
郑世嘉朝许苏走过去,借着路灯可以看见,他的嘴角破皮更甚,脖子上勒痕明显,走路的姿势微微跛脚。
明白方才傅宅主卧里发生了什么,许苏一阵恶寒,赶紧调转方向,走向车尾。
郑世嘉问:“谁让你订的酒店?”
许苏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冲郑世嘉笑笑:“我替你订的,枝江北路上的喜来登,离老板挺近的。”
郑世嘉自己拉开许苏的车门,对着一车烟雾皱了皱眉:“怪不得云宪器重你,倒是挺贴心的。”
许苏替他掸了掸车里的烟味,说:“谈不上器重吧,我就个搞后勤的,想老板所想,是我的本分。”
郑世嘉不知所以地“嗯”了一声,坐上了车。
春天的雨忽勤忽惰,他们上车之后,雨就明显小了。许苏把车窗全部打开,驶过排排冠大荫浓的香樟树,温榆金庭内,一片辛辣的芳香。
郑世嘉上车后,不经许苏允许,就擅自翻他东西。从手套箱里翻出一本《金刚经浅释》,七八成新的样子,看似这人还信佛。郑世嘉信手翻了两页,全是佶屈聱牙的、佛里佛气的话:“你大学都没毕业,还看得懂《金刚经》?”
“就是看不懂,才要‘浅释’嘛。”许苏瞟了一眼那书,继续目视前方,“正好书城打折,随手买的,随便翻翻。”
郑世嘉的手仍不闲着,又往深里摸去,摸出一本《国家司法考试大纲》,已经翻烂了。
许苏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一把夺书回去,竟似被人拿脏的贼般尴尬又结巴:“也是……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