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湘西忽然觉得手上的灯笼变得无比烫手,把东西欲盖弥彰地背在身后,单手比划着征询:[要是这样,是不是给她那边送过去比较好?]
陈管事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傻丫头,你怎么没读明白世子爷的良苦用心呢?”
穆湘西局促地扯了个笑,凭着直觉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些什么,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世子爷若是真想赠小姐,刚刚便可以顺手赠了,何必多次婉拒,多此一举。”
他的话中自有深意,还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狭促,听得穆湘西面上一臊,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陈管事见她已经领会,便不再多言,只是看着那盏花灯意味深长道:“既是世子爷想给,那姑娘就好生收着吧,不必急着销毁。红笺姑娘重新回到东厢也是好事一桩,莫不要像当初一般,轻易就被人赶了回去。”
这不用他提点,穆湘西自己心里就明白。她还要出府,首先第一步就是要从贺君知的手里拿到她的卖身契,再者就是要有足够多的银两赎身。不过这些都先不急,听竹苑她是彻底回不去了,能好好在东厢住下来才是目前最为迫切的。
“对了,忘了说,”陈管事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东厢的屋子不是能随意闯的,特别是西北第二间屋,平时就算是洒扫也要注意少去,看到世子爷进去也千万不要多舌谈论,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否则到时惹恼了世子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好奇心害死猫的故事穆湘西从小听到大,她才不会因为心里那点私欲搭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于是立马乖巧点头应下。
半夜躺在床上,穆湘西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辗转反侧,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不断催眠才勉强睡着。
这次又难得做了一个梦,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日有所思,居然梦回到她还在上学的时候。
以前的皇亲贵戚,名门世家为了把自家子女培育成材,托着各路关系把人往太学送,但能真正进去的,也不过是寥寥无几。不是有权有势有脸面的权臣,就是有着靠山和人脉的大路子,故而在书塾内念书的学子,个个算得上是身份不凡。
说来也奇怪,穆湘西自小跟在崇德太后身边长大,与沈洵可谓是青梅竹马,彼此之间熟稔得不能再熟。但当她踏进书房的第一眼,最先注意到的人却不是勤勤恳恳坐在书案上念书的沈洵,而是当时正单脚搭在窗边拉弹丸射雀的贺君知。
彼时贺君知尚不过七八岁,已经初见顽劣脾性,射杀雀鸟毫不留情,一发接着一发,直到把梢头站着的鸟都射个精光,这才罢手。
穆湘西在宫内长大,被教导做任何事情都要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一步踏错则万劫不复,像他这般不计后果做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于是她望着树下一堆被射伤的燕雀,觉得既新鲜又很是生气,回头义愤填膺地叫住了他。
“喂,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柳眉倒竖着给他扣锅,“滥杀生灵,触犯院规,衣衫不整,形容恶劣,小心第一天就挨先生的罚。”
贺君知伸手正了正自己有些偏歪的额带,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嘲弄道:“怪它们太笨,光站着不懂得变通。我此举就是要教会它们一个道理,死心眼是没有用的,该看清形势时就要看清,别被别人射下来了才知道逃跑。”
他话音未落,后面的沈洵就像被踩到尾巴了一般拍桌而起,双目赤红地怒吼道:“贺君知!你说什么呢!”
那时候对朝政事务了解得粗浅的穆湘西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指夺嫡失败、沈洵生母胡贵妃被赐死的事。沈洵与她朝夕相处生出的那点懵懂好感,全随着穆家的站队而消失殆尽,直至心头彻底埋下恶魔般的怨恨种子。
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叉腰回护般帮着沈洵说道:“对啊,你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处理你的鸟,在这扯什么歪道理?”
贺君知没有计较,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在梦里仿佛化成了实质,一直笼罩着她。但穆湘西并不觉得害怕或者反感,反而还隐隐约约感觉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仿佛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里,不经意间早已被这目光悄悄浸润描摹过无数遍。
一幕幕交集的掠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过,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但始终差上一点,抓不住头绪,只能任由那张脸重新陷入大梦里。
第十四章借书
这一梦做的穆湘西如坠云雾,醒来便也什么都忘了。
东厢的事务可比听竹苑轻松多了,最显著的一点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会催着起床。
穆湘西从床上爬起来,推窗透气后发现外头天气忽然倒了个温,开始下起了丁点雪粒,刚出房门便觉得冷,又回去添了一件厚衣服。
怀玉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在忙碌着搬东西了,穆湘西上前去帮她搭手。怀玉的随身物品可比她多出许多,足足运了一车来,大都是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的药和胭脂水粉,连着漂亮衣服都有好几件。
穆湘西连搬了好几个篓子进屋,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倚着门喘气,拭了拭额上的汗。
东厢有自己配备的小厨房,专门用来开小灶煮些夜宵甜点,距离这边也不远,她绕过去和厨娘讨了碗水喝,眼尖瞥见灶上还炖着一盅喷香的药粥,心下不由得有几分奇怪。
都到这个点了,贺君知必然都已经出门上朝,那这锅药粥是做给谁喝的?
正在疑惑间,厨娘已经捏着耳垂垫好厚布,把那盅药粥抬下炉子。她麻利地装盛好小碟凉拌鸡丝与酸萝卜,把食盘递给穆湘西:“既然红笺姑娘来了,那以后给世子送膳的活就交给你了。快去吧,万一凉了就不好了。”
穆湘西猝不及防地把东西接过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只是来喝点水,也能被塞活干?
她一脸郁卒地端着食盘往外走,思衬道:原来贺君知今天没去上朝还在府内,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又病了?
穆湘西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贺君知房门前,单手抄着食盘,先在外面试探性地敲了敲,得到里面的首肯后才推门进去。
一见面她就上下把贺君知偷偷打量了个遍,可惜出乎意料的是,他气色不错,精神尚可,并没有什么生病的迹象。
穆湘西把食盘放到桌上,眼睛依旧半寸不离他的脸。要知道,昨晚当值的人可是她,要是他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保不齐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来。
她这么直白的目光贺君知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但也只不过是皱了皱眉,注意力仍旧放在手头的书上。
屋内开了地龙,比外头要暖和不少,穆湘西有点舍不得出去,于是就待在桌边,等着贺君知用餐。她发现贺君知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便是看书做事太沉迷,容易忘记吃饭的时间,就比如都到了这个点,寻常人早就用过了饭,他还依然无知觉般地捧着书。
穆湘西极其富有存在感地站在饭桌边上,时不时地用脚尖磨一磨地毯,目光晃荡着四处看陈设,甚至还有站立不住歪了身子,见贺君知屡次看过来,连忙端正姿势,换上一个懂事的笑,并且手提醒般指了指桌上的粥菜。
贺君知不喜欢麻烦下人,这一点在昨晚看他喝药就知道了。今天当然也亦是如此,没过多久,就见他丢下书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饭桌上,看都没看菜一眼,就沉默地开始吃,仿佛他吃东西只是为了活着似的。
穆湘西摸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咽了咽口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目光移到贺君知放在桌案的书上,居然是一本讲兵法的,她顿时来了兴趣,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贺君知看得比她细致,几乎每隔几句就有他写的批注,字如其人,他的字就算是隔着书页,也能感受到那份放荡霸道。
贺君知吃了多久,穆湘西就低头看了多久,越看越眉头紧锁。刚开始读还好,越到后面她越能看出他那难以言表的野心,仿佛是一名预料到自己即将出征的将军,提前布置好了一步步作战计划,无论是手段还是谋略都令人胆寒。
她兀自发冷,没注意到贺君知也正在眼神沉沉地打量着她,等到他信步过来,把书看似随意地一拿,这才幡然惊醒过来,连忙垂下眼睛。
贺君知翻着手中的书页,看似不经意地一问,实则已经起了疑心:“很喜欢看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