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明雪慢慢地抠着廊柱上的木刺,解释道:“上回去书院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施婳点点头,她自然记得,陈明雪又道:“那一次的事情最后还是被舅舅知道了,写信给了我爹,我原本是被送来给外祖母养的,现在我爹知道了这事,说我不服管教,给舅舅添麻烦,便让我收拾东西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语气颓然:“我……你知道的,我不想回去……”
施婳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回去,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父母有命,做儿女的不能不从,胳膊肘如何拧得过大腿?任是陈明雪再如何有主意,也不能当真死皮赖脸待在舅舅家里。
陈明雪抬起眼来,灵动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下来,她撇着嘴,像极了一个讨不着糖吃的小女孩,委屈道:“他还没有喜欢我,我怎么能走?”
听了这话,施婳心中不禁喟然,情之一字,究竟是如何?若说甜蜜,她确实看见过陈明雪提起晏商枝的名字时,面上不自觉浮现出吟吟笑意,若说苦涩,她也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陈明雪哭了。
陈明雪擦了擦眼泪,负气道:“我不会放弃的,我爹说,等年后就让我娘给我看人家,我绝不会听从他!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神色坚定,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仿佛宣誓一般,诉说着她的执着,令施婳心中微震。
然而她们却并不知道,过了数年之后,再想起如今的一番情景,却又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心境了,少女声音犹在耳边,只唯余一声叹息,付与捉弄人心的命运与波澜不定的岁月。
第53章
陈明雪又与施婳说了一阵子话,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她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样物事来,拉起施婳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施婳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银锁,样式古朴可爱,上面刻着精致翻覆的花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大抵是因为被人时常摩挲的缘故,边缘磨损得厉害,银色的小锁看上去亮晶晶的,非常漂亮。
陈明雪道:“这是长命锁,我生下来时,我娘请银匠专门打造的,只是我年纪大了,就不好再带,我很喜欢它,小时候常常拽着它,不许别人碰呢。”
她说到这里,皱起鼻子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想送你一个信物,思来想去,觉得把它送给你最好了,日后你若有机会来京师,就拿着它来陈国公府上找我。”
陈国公……
施婳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还没等她抓住,却又瞬间消失无踪了,她愣了好一下,使劲想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却听陈明雪唤她:“婳儿,婳儿?”
施婳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银锁上,慢慢地合拢手指,收下银锁,对陈明雪点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去找你。”
她说着,思索片刻,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枚发篦来,虽然是木质的,但是十分精致,那发篦是谢翎亲手雕的,上面刻着燕衔桃花图,很是漂亮。
陈明雪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发篦吸引了,施婳笑了笑,将发篦递给她,道:“这个给你。”
陈明雪很是欣喜,接过发篦,对施婳道:“大约半个月,我就会回到京师,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回我。”
施婳颔首答应下来:“好,路上珍重。”
陈明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施婳将她送到巷口,眼看着小丫环绿姝奔过来,跟陈明雪说了几句,主仆两人便朝街上走去,少女绯红的衣裳渐渐融入了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施婳握着银锁,慢慢地回了院子,把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脑中霎时间灵光乍现,之前一直觉得模模糊糊的事情,骤然清晰起来,那层朦胧的纱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撕扯开了。
陈国公,不正是当年拥护三皇子一党的大助力?
施婳的呼吸骤然一滞,她想起来了,为何当时第一次听说陈明雪自报姓名的时候,总觉得万分熟悉,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陈明雪,当时引起半个京师哗然的一个奇女子。
她嫁给了三皇子恭亲王为妃,恭亲王正妃因病去世,妃位空缺多年,后来不知怎么,看上了陈国公的嫡次女,也就是陈明雪,便请人说媒,陈国公正好觉得也不错,好歹是个王妃,还是正的,遂两方一拍即合,这事就成了。
若只是如此,不过寻常嫁娶,常事而已,充其量也就掺和进了一个国公和一个皇室,不足为奇,但是要嫁过去的人,却不乐意了。
陈明雪并不想要这桩婚事,于是她做了一个震惊世人的决定,她在成亲当日,逃婚了。
大红花轿从国公府一路抬到了恭亲王府上,轿帘一掀开,在场迎亲的所有人都傻了眼,新娘子不见了!
虽说后来不知怎么,陈国公府在京师掘地三尺,找回了陈明雪,但是这一桩奇事,依旧让京师的众人议论了好几天,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都是在猜测,恭亲王妃为何逃婚,是与人私奔,还是单纯不愿意嫁给一个闲散王爷,又或者如何如何。
总之流言蜚语甚多,便是施婳也听了一耳朵,不堪入耳,无一例外,都是在说,此女不知廉耻,不守妇道,说不得那恭亲王脑袋上早已经顶了好大一定绿帽子了……
施婳恍惚又想起来,在长清书院的山道下,少女坐在岩石上,一边哭得满脸花,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抽噎着问她:婳儿,喜欢一个人,是一件不顾廉耻的事情吗?
施婳猛然握紧手中的银锁,转身往院门口奔去,恰逢谢翎从里屋出来,连他的呼唤声都不顾,伸手去拉院门,她得去叫住陈明雪,告诉她……
“阿九?”
谢翎的声音突然唤得施婳回过神来,她恍然心惊,叫住陈明雪,告诉她什么?
让她不要回京师?可京师那里是她的家,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妹。
让她数年之后,不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恭亲王?可当初的陈明雪确实没有答应嫁,后来即便是闹了一场,最后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劝她早些嫁人,不要等到恭亲王上门提亲,可是……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之言犹在耳边,慷慨激昂,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屈的韧性,施婳的动作顿时僵住了,她忽然发现,即便自己多活了一世,似乎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她帮不了陈明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历史原本写好的轨迹。
那……那她自己的命运呢?
施婳不免细思恐极,她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一场熊熊大火,烧得她皮肉都灼痛起来,针刺一般,痛苦深入骨髓,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烧成一副骨架,烧成一把灰烬……
施婳惊叫一声,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谢翎立即半揽住她,声音紧张地问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浑身颤抖着,片刻之后,她忽然抬头问道:“晏商枝住在哪里?”
谢翎想也不想,答道:“在城南,他住在城南。”
施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连指尖都泛起了微白:“带我过去,我有事要问他。”
听了这话,谢翎并不多问,他牵着施婳,随手把门掩上,轻声道:“我带你去,阿九,你别紧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莫名给施婳带来了几分心安的意味,她点点头,任由谢翎抓着她的手,不想松开,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旅人,抓住了仅剩的最后一根浮木。
谢翎就是她的那一根浮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翎就这么牵着施婳,一路走到了城南,找到晏宅,门房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认出了他,笑道:“是谢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