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吭声的二叔公也开口了:“说,今儿就把话都说清楚,这房子到底怎么处理,都说明白了,以后也别来翻这破账了,我瞅着都心里累得慌。”
与其说累得慌,不如说刘氏那刁钻的性子让人心累,整个梧村,从村头到村尾,几乎就没有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们打交道的,今日要不是情况特殊,他们都不愿意踏步到村西这里来。
庚二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抢先道:“既然几位老叔公们都这么说,那我就直接说了,这房子,它就是我们老庚家的,是不是?既然这样,那我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您们就甭操这份老鸹子心了。”
人群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锐利地道:“那婶婶的意思,这房子虽然是庚子叔家的,但是现在被您住了,就是您家的了,是不是?”
刘氏打眼一看,说话的人是阮旺的儿子阮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对父子就是来讨债的!一股火直冲脑门,厉声道:“没错!我们住了,就是我们的了!我大伯家没人了,死的死,逃的逃,我男人是他亲生弟弟,这房子不给我们住,难不成要空在那里长草吗?!”
她说完这句,几乎是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恍然大悟一般,刘氏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仔细思索自己刚才的话,又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正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道:“婶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还没死呢,我家怎么就没人了?”
话说完,人群就分开了一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从后门走了出来,阮宝的媳妇见了,不由一怔,惊叫道:“啊,是你——”
旁边还有庚二也倏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几分惊愕,紧紧盯着施婳,原本抿着的嘴唇动了动,道:“你是……亮子?”
亮子是施婳哥哥的名字,她摇摇头,道:“不是,叔,我是阿九。”
这话一出,庚二一家子都愣在了那里,便是一向泼辣的刘氏都没回过神,脱口失声叫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她话才说完,便知道自己失言了,施婳忽然笑了,望着她,道:“婶婶,当初逃荒的时候,没有掐死我,如今是不是很后悔?”
霎时间人群骚动起来,刘氏脸上的震惊立时转为慌乱,她色厉内荏地骂道:“死丫头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掐死你了?”
施婳紧紧望着她的眼睛,道:“怎么这些年过去,婶婶没老,记性反而不好了?当初你不是趁着夜里没人看见,要抢我的干粮,还要掐死我么?”
这下人群彻底哗然了,议论声四起,便是几个老叔公都给惊着了,望向刘氏的眼神里带着厌愤,刘氏慌了神,人就是这样,做过的事情,再怎么竭力掩饰,乍然听见尘封多年的旧账被翻开,也会露出端倪来,就仿佛平地里响起的一声霹雳,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任何人的。
若说施婳之前的话,旁人只信了三分,而刘氏方才的反应,则是给这三分又加了五分,再结合刘氏平日里刁钻刻薄的形象,这八分便成了铁板钉钉的十分了。
刘氏却不肯认,她脑子活泛得很,否则也不能横行乡里数十年了,大伙儿都不是她的对手,短暂的慌神之后,她很快便镇静下来,瞪着施婳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红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我还说你杀了人呢?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你若没有证据,就别在这里给我泼脏水!”
施婳却笑道:“婶婶别急,证据我没有,证人我倒是有,不过他现在去京城赶考了,等他回来,我就让他过来一趟,也好让婶婶求仁得仁,千万不能冤枉了婶婶。”
刘氏顿时又有些慌了,她立刻就想起来,当时动手的时候,确实有个人砸了她的头,若真是如这死丫头所说……不,那人现在也不在,她说什么都没用,谁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远水总归救不了近火,于是刘氏又定下神来。
施婳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没等刘氏说话,便向几位老长辈道:“方才婶婶的意思我是听出来了,她觉得我们家没人,所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让他们住,他们住都住了,也就想让大家伙儿别去烦他们。”
三叔公点点头:“我也听到了,是这个意思。”
刘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施婳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立即道:“既然这样,我刚才说了,我还没死,这房子还是我们家的,叔,你说是不是?”
她不看刘氏,转而把话题抛给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庚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聚集到他身上了,等着他开腔接话,庚二没有立即说话,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头刘氏忍不了了,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压着打过,愤怒地开口道:“阿九丫头!你这才回来就这么嚣张了?你——”
“婶婶!”施婳的声音这下加重了,倏然转头看向她,道:“我姓不姓阮?是不是阮庚的女儿?是不是老庚家的人?这座房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
第98章
这几句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刘氏张口结舌,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的,她当然是老庚家的人,傻子都知道。
施婳也不需要她回话,只是盯着她,道:“既然如此,我说几句话,怎么就是嚣张了?还是婶婶觉得,我爹死了,这房子就改了主人?”
听了这话,庚二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刘氏终于又回过神来,嚷嚷道:“房子传男不传女,没听说过老子最后把屋子传给闺女的,要传也是传给你哥哥,你来这里跳什么脚?!”
她说着,自觉这个道理站得住脚,遂腰杆也挺直了些,理直气壮地道:“你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女孩家,早晚要嫁出去的,难不成这老房子也作陪嫁?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爹不在了,房子就是咱们老庚家的!怎么处置,是我们的事情!”
这话明显是耍无赖了,旁边听着的乡亲们都替她脸红,更别说几个老叔公了,显然都有些生气。
施婳却毫不退让地道:“那得等我嫁的时候再说,婶婶,我还是那句话,房子是我爹盖的,我爹不在,就传给我哥,我哥不在就该到我了,除非我死了,否则这房子你们别想拿走。”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说完,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婶婶如今是不是悔青了肠子,当初若是一把掐死了我,就没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刘氏的那一张刻薄的脸骤然僵住了,便是庚二的脸都铁青了下来,施婳又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却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转向众人道:“各位叔叔伯伯,还有几位长辈都在,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哪一天我死了,这房子也绝不能让我叔婶住进去!”
她笑着道:“若哪天我遇到不测了,还请叔叔伯伯,老叔公们帮着多仔细想一想。”
想一想这三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诛心之论,就仿佛往刘氏的心里捅刀子,她那张僵住的脸变得又青又白,大伙儿又窃窃私语起来,毕竟刘氏之前是真的干过这种事情的。
几个老叔公对望了一眼,四叔公咳了一声,道:“阿九丫头,你放心,咱们梧村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谁敢做这种事情,咱们饶不了他!”
施婳笑笑,语气感激:“那先就谢谢乡老们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氏也顾不上头脸了,厉声道:“你这话里的意思,是指我们会害你了?九丫头你不要太过分,说话要讲良心的!空口白牙戳人心窝子,早晚要遭报应!”
也不知她究竟是哪里的底气来说出这几句话的,施婳都想为她的这位婶婶鼓鼓掌了,这等功力,难怪老村长会扛不住,她不紧不慢地笑道:“婶婶这话怎么说的?良心这东西我有,也不怕报应,婶婶还是先担心着自己吧,想想你们这一家子得搬去哪儿住。”
刘氏僵在那里,撇开眼,不肯说话了,空气一时间沉默下来,阮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庚二一直沉默着不出声,便道:“庚二,你说句话,阿九如今也回来了,要地方住,你们怎么个打算,什么时候搬?”
庚二沉默了这么久,听着他们吵,这时候话头都直接递过来了,再也不能装哑巴,终于开腔道:“那就……”
话还没出口,又被刘氏厉声打断了,瞪着一双眼,眉毛吊起来:“搬什么搬?!搬去哪儿?一家老小去倒了房子的宅基地住吗?”
她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咬着牙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来逼我们一家子的!他们要把我们都逼死在这里!”
刘氏说完,就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飞快进了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阮旺和几个老叔公都纷纷露出了头疼的表情,站在施婳身边的阮楼小声来了一句:“杀手锏来了。”
果不其然,刘氏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拿了几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往自己儿媳妇怀里一扔,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根,就那么站在台阶上,指着众人骂道:“一个个丧了良心的东西,这就如你们的愿,我也不搬了,今儿晚上我们一家老小,都拿着麻绳上你们家门口去,我吊死在那里!我看看你们怕不怕!”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拍着大腿开始骂,骂得众人脸都绿了,刘氏还不肯罢休,眼看着这一场闹剧不知如何收场之际,施婳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在刘氏的哭声竟然显得十分清晰,不咸不淡地道:“婶婶别这样,闹得几位老叔公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没有人逼你们,这样,您如果非想不通道理,要出一出气,也别叫长辈们不好做,冲着侄女来便是,别去他们门前,就在这个院子里吊好了,左右我还没成家,我爹估计还舍不得走,他就在这院子里看着我呢。”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所有人都不自觉惊起了一丝鸡皮疙瘩,更别说刘氏了,她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施婳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语气平平地道:“您若是去了,碰上我爹,记得帮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她说着,转向庚二,望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道:“叔,说不定我爹他现在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