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阿弦吸吸鼻子,低声道,“伯伯,若不是我,阿叔……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因为知道崔晔受过何等非人的折磨,所以更不能原谅,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心头又疼又涩,因为这份痛惜,她甚至不想自己曾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
“康伯也说过,我迟早会害死他,原来,我并不是迟早,而是早就……差点害死他,”阿弦揉了揉鼻头,嗓音低哑:“或许崔判官说的对,我现在该留在地府。”
“什么傻话!”老朱头着急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且连崔府君都算不到的,又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
两人说话之时,崔珏在旁边默默注视,一言不发。
老朱头转身道:“府君,您说当初是一念之仁救了阿弦,府君神通广大,自然知道这些年来阿弦过的是什么日子!当初她跟着我这孤老头子,食不能饱,居不能安,颠沛流离的吃了多少苦,她早早地就懂事,从小儿扮作男子自立帮衬着我,她又有那种本事,三天两头受那些惊吓,每每身上都是伤,这你都是知道的,直到遇见了崔晔……她的笑才多了些,我虽然担心崔晔会对她不利,但幸好……她比我老头子会看人,她也没选错人,他们两个人到了现在,所谓的因果纠葛,已经并不是府君您方才那一番算计所能交割明白的,这种感情的轻重深浅,永远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阿弦的心头本有些迷惘,听了老朱头的话,泪盈于睫,又听到最后,心中轰雷掣电,她终于明白自己方才听了崔判官概括她跟崔晔相识相遇之后为何会有那种奇异的感觉了。
他们两人的因果缘分,或许已经划分清楚,但是这因果之中滋生的情深若许,仿佛已经深入彼此的血肉骨髓,不必说出也知道的同生共死的盟约,又是怎么才能划分清楚?
崔判官道:“朱老,不管如何,他们两人的缘分该终结了。”
老朱头急得拉拉阿弦的手:“弦子,你千万别犯糊涂!你难道不知崔晔对你的心意?你不回去,你这不是要他跟你一块儿死吗?”
阿弦抬手,用力擦去眼中的泪。
顷刻,阿弦吸了吸鼻子,对崔珏道:“我、不明白,府君您当初为什么要改我的寿数?”
“因为……”崔判官微微闭眸,他似乎听见枉死城中传出无数幽魂的低语呼唤:十八子,十八子。
崔判官微微一笑:“因为我……我知道你若活着,一定会是个不凡的孩子。事实证明,我并没有猜错。”
在冥府之中,再如何的光怪陆离都见识过,当时他在镜台上看着那濒死的一个小小魂魄,心潮涌动,不知怎地竟想到当年的太宗李世民,一股无法形容的心血推涌,让他来不及细想,便重把那孩子的魂魄推了回去!
这些年来他目睹那孩子的变化,同时又困惑于自己为何会犯下这样的“错”。
现在似乎……是该纠正的时候了。
阿弦眼中有泪光,却也随着笑了笑,她道:“我感激府君这一念之仁,因为不是您,我永远不会知道生而为人的种种欢喜,永远不知道跟家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同人相知相惜、心有灵犀的感觉,这一切都是拜府君赐予。”
阿弦认真行了个礼,又道:“虽然我曾经痛恨我为什么会有那种能力,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偏偏是我受那种折磨,但后来,我终于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也明白,不管是我生而为人还是能够通灵,这或许都是最好的安排。府君您说是自己所为,又焉知府君所做的这些,不也正是天道、是冥冥中注定的因果?比如太宗治下二十年的乾坤平泰百姓安乐,照我觉着,这就是天道,也是正道。至于我……我虽微不足道,力量薄弱,却也愿意凭一己之力,尽量去维持这世间的公道,去守护在世间我喜欢的那些人。”
阿弦低头看看自己小小地双手,神色渐渐笃定。
崔珏眉睫微微一动。
老朱头欣慰地听着阿弦所说,只是在听见“家人”的时候,微微低头:是啊,阿弦终于跟高宗和武后一家子团聚了,也许……这才是他最想看见的。
阿弦却望着他道:“可是伯伯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之前跟着伯伯,不管吃多少苦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伯伯就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家,跟家人和家在一起,吃再多苦我也不觉着苦。”
老朱头嘴边抽动,鼻子耸了耸,似乎想哭,却偏偏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笑容,他用力揉了揉阿弦的头,哑声道:“傻丫头,永远都是这样傻。”
崔珏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方才因阿叔遭遇过的一切,我后悔自己曾存在,但是我又知道,如果是阿叔在这里,他一定会对我说……他不悔这些。他是那么温柔宽和的人,就像是之前他奔奔波波终于跟我遇上一样,现在……他也一定在等我。”
崔判官沉默地抬眸,阿弦向着他展颜一笑,笑若春华:“我想回去,我……想跟阿叔在一起。”
——“我想跟他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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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理寺。
自从那日被武后“赶”出宫来,袁恕己跟狄仁杰莫测高深,私底下商议,都觉着皇后举止反常,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无从揣测。
狄仁杰倒是说:“皇后心性聪明,只要肯抛开偏见,仔细寻思,未必不会发现我们都不知道的线索。”
袁恕己道:“哼,那天没把我们两个推出午门就已经是好了。还肯安下心来仔细寻思么?一旦涉及武氏宗亲的人,皇后恨不得把他们都放在手心里呵护起来。”
狄仁杰道:“正如你先前所说,此事关乎安定公主,皇后不至于过分偏私,且如果是外人插手料理,皇后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
“你难道觉着皇后想自己动手?但这也要她发现真凶才行。”
“假如皇后发现了呢?”
袁恕己一怔:“是谁?”
狄仁杰道:“看皇后的反应,左右逃不过我们之前提起的那些人。”
“我岂不知?关键是谁,荣国夫人,韩国夫人?”
“少卿细想,荣国夫人是皇后生母,两人休戚与共,她绝不会出卖皇后,更不会栽赃,这对她来说毫无好处。”
“那……就是韩国夫人了?她倒是有栽赃皇后的动机。”袁恕己摸着下巴思忖。
狄仁杰摇头:“她虽有动机,只怕没有胆量。”
“那还有谁?当时进宫恭贺的武氏之人虽不少,但堪称皇后亲信的只有这些人了,……你总不会怀疑当年的敏之殿下吧?”
“不,敏之殿下虽然亦正亦邪,性情奇诡,但尚做不出那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咱们先前都忽略了一个人。”
“谁?”
“一个当年参与过此事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却仍活着的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袁恕己打了个寒战,脱口说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么?”狄仁杰笑的有些意味深长,“但只有这个人,才能解释为何能轻易地骗过朱妙手,因为连你我都像是当年的朱妙手一样不肯相信他会说谎,更不信一个孩子会心肠歹毒至此。”
袁恕己屏息,想辩驳,心底却透出一股最深的寒意,叫他无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