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并未回头,淡然道:“宽之开蒙一年,便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养由基舞勺之年能开千斤弓接四方箭。就是今上,舞象之年书法已自成一家。自古以来神童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若因自己见识少,便疑神疑鬼,岂不坐井观天?如今令侄女将是大赵皇后,一国之母,仲然之企图,和重心知肚明,还请勿白费力气了。”
孟存眼神幽深,听苏瞻反驳自己着许多句却未离去,哈哈大笑起来:“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阿婵自幼由老夫人教养,出入宫闱,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竟只能做阿妧的陪衬。我夫妻二人的确心里不舒服了好一阵子,直到家中钱老供奉给她卜卦只有一个‘无’字,我才开始疑心起来。”
苏瞻的后背震动了两下,仍未回头。
孟存上前两步,清隽削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遗憾:“若无阮玉郎知会,张蕊珠又怎能说出九娘是被妖魂占据了身子?”
苏瞻终于回过头来:“蕊珠说过什么?”
孟存看着他平静的神情龟裂开来,昂首笑道:“你外甥女说了什么不重要,而是阮玉郎通过她的口点明了真相。又是怎样的妖魂附体,引得阮玉郎几次三番要掳走她?”
“我生母阮氏倒告诉我一件有趣的陈年旧事,阮玉郎当年原来求娶过他的姑表妹:元禧太子近臣王方的嫡女王玞,却被王方和郭氏夫妻所拒。”孟存笑意更浓:“更巧的是,王氏九娘的师兄张子厚和你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却是因王九娘之死而和你水火不容。张子厚在开宝寺可是为王九娘点了无数长明灯,更终身未娶,绝了子嗣。可张子厚和我孟家九娘见过寥寥数面,便极力维护她,还将身边部曲悉数派来我家中护卫她周全,你可想过这又是何故?”
苏瞻双手握拳,掩在宽袖之中看不出正在微微颤抖。
他自然也疑心过。尤其是她参与朝事以后,那些反驳他的话,那些她思虑安排的事,一言一行,他都似曾相识。还有阿昉那么信赖她维护她亲近她……
竭力平静的眼神中掩不住他心底的惊涛骇浪。苏瞻微微笑了笑:“看来仲然你在赵棣称帝时只怕推波助澜了许多,难怪那篇告天下书中说太后为妖人所惑。只可惜天命所归,你家六娘只做了短短几个月的伪后。时也,命也。这等神怪传说,毫无真凭实据。仲然若要这般想,我也拦不住,如此你能走得安心一些,也是好事。”
孟存退后两步,慢慢坐到床边,看向牢房之外,沉默了片刻后叹道:“真凭实据?自然是没有的。”他早见识过皇帝和张子厚的手段,任何传言,只要涉及宫中和九娘的,尚未冒出头便无声无息了,连水花也不见一个。如今,又有谁敢议论。
苏瞻慢慢松开了手:“一路好走,孟仲然。”
孟存看着被一豆灯火染成昏黄的土墙,点头道:“我既然落入你们的算计,就算蒙大赦不死,只怕也熬不过流放的千里之路。如今倒还能有一个不堪冤屈自证清白的机会。只是委屈了阿婵要守三年孝。三年后她便十九岁了——”
阿婵能嫁给章叔夜,得个好归宿,日后也能帮衬她两个哥哥。孟存转向苏瞻,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便祝苏和重你和苏昉父慈子孝,与今上君臣相得,同张子厚化干戈为玉帛,好好做我家孟皇后的表舅吧。”
他站起身疾步走到牢房门前,大喊道:“陛下——!臣并未毒杀张氏,若有下毒,我孟氏一族上下皆不得善终。臣不堪折辱,愿以死自证!”
牢外大理寺的众胥吏狱卒闻言吓得直奔过来,却见孟存已软软地顺着牢门倒了下去,满面鲜血,双目圆睁看着他们,唇角尚有一丝笑意。
他身后的苏瞻,身姿笔挺面容平静,默然看着孟存的背影片刻,带着几分可惜叹道:“孟大学士以死自证清白,还发下这等惊天毒誓。苏某当如实上书,奏请三堂会审,如有误判,必要还你清白。来人,将孟大学士好生收敛,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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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日一早刚放完爆竹,翰林巷孟府便收到孟存的丧信。死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老夫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吕氏当场晕厥,二房上下乱成一团。六娘惨白了一张小脸含泪默默侍奉吕氏。程氏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守岁要变成守灵,好歹孟家以后再没什么能拖累阿妧的人了。
等老夫人镇定下来,孟在已经让孟彦卿领着四郎五郎六郎披麻戴孝,往城外前引。母子三人再商量了片刻,先各自向皇帝皇太后上书请罪。
不到午时,宫中来了天使。皇帝敕书,命大理寺、刑部、宗正寺重审洛阳案,准孟府以开国伯爵位为孟存举丧。因案件未决,一应从简,不得于街坊张设。
梁老夫人接了旨意,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禁中呈大傩仪,皇帝的旨意这么快便到了府里,只怕早有准备,也算是开恩让孟存走得清白,二房小一辈的便都安然无恙了,尤其是阿婵的事应当彻底揭了过去。至于开国伯爵位继承,官家不提,孟家自然更不能提。按如今变法的趋势,过了年后朝中还有没有世袭罔替的爵位,都不好说。
那桃符和春帖子方贴了不久,便被一片素缟蒙上。孟彦弼亲自往宗族和几家至亲府上送丧帖。孟府上下将守岁和正旦先搁置一旁,杜氏主内,孟建主外,忙着设灵堂,做法事,派管事往寺庙道观庵堂请人,还要赶买棺木,赶制寿衣和各色丧服。
因京中各大商铺早已歇业,杜氏不得已将放回家过年的仆从全部召回,一一调配。年关里已经定不着酒席,便由范氏带着七娘九娘,拟下素席菜单,再派管事娘子们清点库房里的一应茶酒油烛香药帷帐屏风等白事之物,少不得还要去杜家吕家借用一些。孟忠厚被乳母抱着去了木樨院由程氏代为照料。除却木樨院,整个孟府里里外外忙成一锅粥。
这当下礼部和尚书内省又一起来了人,宣了皇太后的懿旨,却是为了九娘服丧一事。原先九娘按礼应为堂伯父服丧九个月,因帝后大婚之日早已定下,且君臣有别,洛阳案还未结案,经礼部、中书省商议,拟定九娘以日易月,服丧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