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办公室临水,窗外绿树浓荫,墙角画蛇添足地摆了一盆绿植。
温凛望着那高大的,如假树一般的植物,想分辨它的品种。
那个曾经记不清她名字的师长,依旧打着西装领带,抬头时随口问她:“谦南最近在忙什么?”
温凛蓦地一愣。
陆秉青清楚她的尴尬,钢笔尖流畅地撰写着评语,好像没问过这句话。
她说:“……在开项目会吧。”
从此再无对话。她把一式三份签过字的论文收回手中,轻声说“谢谢老师”,退出了办公室。
杨谦南在陆家嘴的四季里住了半个月,和他一起出差的还有一个女研究员,每天吃住行都在一起。温凛打开微信,看见他一小时前给她发的消息。他从前是惜字如金的人,现如今已经能顺畅地和她聊些鸡零狗碎,说他那位女下属减肥减得相当苛刻,每天早餐恨不得随身带把电子秤算卡路里,吃沙拉从来只淋油醋汁。
那是2011年夏,微信刚推出不久,他的好友列表只有寥寥几个人,除了她就是几个工作伙伴。以至于若干年后微信推出一个怀旧回顾活动,叫“我和微信的故事”,每个人能看见自己的第一个好友,杨谦南看见的就是她。
温凛四两拔千斤,问他:“长得漂亮吗?”
杨谦南抬眸看了眼,故意回道:“还可以。”
紧接着发来一条——“小东西醒了?”隔着屏幕都能看见他的笑。
温凛想说她都已经醒来找他姑父签完了字。但她不能。她得假装得懒洋洋,刚起床似地,回一句简短的“嗯”。
这会令他很满意。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一只宠物,区别是从前不过是捡来的,如今悉心养在掌心,丢了他会难受。他很少尝试理解她不为人知的一面。那很耗费心力,对他这样懒散的人而言,显得毫无必要。
毕竟他懒散到,连每天早起开个项目会,都要变着法子提醒她,他很辛劳。
温凛有一次看见他那张含金量惊人的海外学位`证书,第一反应是怀疑它伪造。直到发现他居然能独自写完mba的结业论文,才很不甘心地相信,这些酒色之徒放下杯盏,是真的具有操纵资本的能力。
只是今年的杯盏,要格外沉重一些。
温凛和绪康白吃了一顿饭,他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今年股市太差,单边下跌没见过反弹,是个机构都在降仓位。说杨谦南不得不亲自下场,勤勤勉勉过这一年。说钱东霆前段时间和人联手狠捞了一票,不惜把那支股价做到三个跌停。
绪康白的原话是——“手太黑。”
温凛不由地沉思:“很严重?”
绪康白刻意卖个关子,玩味地问:“他要是真的出事,你打算怎么着?”
“等他吧。”她开玩笑似地说,“最高十年有期徒刑嘛,我了解过的。”
绪康白挑起眼,好像在审视。他身上有股子大隐隐于市的气质,分明从相貌到穿衣风格都极其温和,却让人觉得他眼光独到,万事无所遁形。
温凛也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他只是笑说:“那倒不至于。要真能出事,他也没心思陪你去游山玩水。”
温凛嘁了一声。
绪康白于是问起:“云南玩得怎么样?”
温凛说:“你没来真是可惜了。”
绪康白立刻嗅出了她的讽刺,问她,是不是应朝禹又想出什么新点子?
温凛眼眸一转:“你早知道?”
绪康白将一杯酒喝到见底,光风霁月地默认。
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不撒谎掩饰。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价值从来不在于道德高尚,所以也懒于塑造自己干净洁白。
手机倏然一震。
温凛翻开来,是杨谦南的微信,他说叶蕙欣回国了,今晚可能会来院子里拿点东西,让她留心,别不小心碰上。
她定睛读了两遍,没有回,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盖在桌面上。
其实叶蕙欣知道她的存在。
有一次她打来越洋电话,温凛偶然接到,叶蕙欣处之泰然地请她把电话给她儿子。杨谦南接起来,他妈在那头问他刚刚是谁,他若无其事地瞟一眼温凛,说:“你儿媳妇。”
叶蕙欣没有多问,只是轻笑一声。
他妈妈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强逼他分手,甚至没有对她恶言恶语。她淡然又淡然地问他:“那你现在住哪儿呀?”
杨谦南答了个地方。叶蕙欣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说那我改天来看看你。
她压根不屑于了解她太多,随口问了几个基本情况,话讲得异样客气,说这个还可以。语气就像是她儿子在拍卖会上买了个陈设,她了解完价位品相,发表不痛不痒的点评,接着抛之脑后。
所以温凛也很明事理,从不故作天真地让他带她去见他妈妈。她知道这样勉强的和平都来之不易。所以每次杨谦南去见他那个妈,她就当他是人间蒸发了。哪也没去,谁也没见,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阵子。
看来今天该消失的人是她。
温凛复又抬起头,泰然自若地问绪康白:“你待会儿去哪里?带我一块儿吧。”
“五点的航班,飞上海。”
温凛笑:“你是说着玩呢吧?”
绪康白假作痛心:“怎么,杨谦南在那儿,整个市都是他的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上海人?”
温凛呆呆地想,她是真不记得他有没有说过了。
她敏锐地嗅到一丝气息,说:“那你以后是不是会回去,在那边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