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鸢忙跟上前去。
“会回来的。”穆明珠轻声道,等到来日她坐上那把
紫金龙凤须弥椅,这韶华宫必然仍在此处静默等候。
碧鸢微微一愣,以为殿下是说以后进宫见皇帝时,她们还可以来看看韶华宫。可是那样简短得进来看一眼,与日日夜夜生活在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轻轻张口,又觉向殿下解释其中差别未免太较真了,最终只化作心中一叹。
晨光晴好,沿途的甬道中偶有昆虫的鸣叫声,而一入皇帝寝宫,氛围便为之一变。
皇帝穆桢的寝宫之中,宫女太监都垂首侍立于廊下门边,院中没有人随意走动,一声咳喘不闻,氛围肃穆而凝重。
穆明珠脚步轻轻来到母皇寝宫的院中,等候此中的从人入内传报。
不多时,女官李思清从寝殿内走出来,见了穆明珠,含笑致意,却是示意她走远些说话,似是怕惊扰了殿内人。
“李姐姐,我今日便出宫入府去了,以后不能侍奉于母皇身边,因此前来辞行。”穆明珠望向寝殿紧闭的窗扉,亲切拉了李思清的手,笑问道:“可是我来得不巧?”
“那倒不是。”李思清笑道:“陛下是昨夜走了困,至天明时分才朦胧睡下。臣本是入宫回事儿的,来的时候天还未放亮,陛下还未歇下。陛下一直惦记着殿下今日出宫之事,睡下前吩咐于臣,说是殿下等会儿来辞行,她怕是正睡着不好相见,叫殿下只在门外磕个头,心意到了就好。”她从袖中翻出一份册子来,又道:“这是陛下赐予殿下之物。”
穆明珠仔细听着,闻言双手接过来,翻开一看,见都是些珠玉珍宝、古董文玩,也是开府时能用得上的。
“母皇时时念着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母皇。”穆明珠便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进去叨扰母皇了,烦请李姐姐帮我传话,等母皇醒了,就说我已经来过了。”又道:“母皇怎得昨夜走了困?身体大事,可轻忽不得。我这几日用着薛医官的丸药,倒是觉得好,不如叫那薛医官也给母皇诊一回脉?”
李思清道:“殿下心意,臣一定转告陛下。陛下身体素来康健,这一会儿大约是因为连日阴雨,忧心扬州水患所致。待到灾情解了,陛下便也能安睡了。”
“那我便放心了。”穆明珠又同李思清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跪在仆从备好的蒲团上,向着皇帝穆桢所在的寝室方位,扎扎实实磕了个头,这才起身作别。
不妨杨虎在偏殿中,隔窗望见了穆明珠,见穆明珠与李思清似已话毕,便主动出来相送。
李思清见他出来,便转身入了寝殿。
杨虎走过来,仍是香风阵阵,头顶是仆从在后为其撑起的紫色罗伞。
“小殿下。”杨虎在皇帝寝宫门边,追上了穆明珠,嗔怪道:“小殿下要出宫开府去,怎得不派人知会小的?小的也好早备贺礼。如今仓促间,小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来——知道的呢,说是小殿下瞧不上小的这点积蓄;不知道的呢,愈发要说小的猖狂,连小殿下也不放在眼里了。”
穆明珠知他满嘴胡言,却是笑道:“杨郎君帮我之处,实在已太多,我如何还能要郎君的贺礼?”又道:“什么人敢如此诽谤郎君?郎君告诉我,我替郎君惩治他们。”
杨虎恼道:“背地里说小的坏话的人,那可多了去的,打量小的不知道呢。我都给他们记着!”他察觉自己过份流露了负面的情绪,转眸一笑,又道:“似小殿下这样对待小人的,那才是真有德行的。”
穆明珠顺着他道:“杨郎君莫在意旁人。有你在侧,母皇便高兴快活,身体康健。你这样的功勋,岂是寻常人能比?”又道:“譬如近日扬州水患,我听李女官说,陛下昨日都不曾安睡。底下朝臣虽多,却也没有能为母皇解忧之人。”
杨虎挂起一丝自衿的笑容,道:“陛下所忧心的,岂止是扬州水患这一事。”他却不肯主动往下说,故作神秘,要引得穆明珠来问。
穆明珠垂眸一笑,和缓道:“还请杨郎君教我。我只求母皇安康,却不知母皇为何事烦忧,若是言谈间触动了母皇担忧之事,惹得母皇不快,岂不是我的过失?”再次恳切道:“还请杨郎君教我。”
杨虎身为皇帝穆桢的面首,获宠近十年,虽然所得财物无数,身边也有无数人谄媚捧着他,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性情又颇有几分小人,
总为朝中清正官员瞧不起。真正的权贵,如皇亲世家之流,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以穆明珠皇帝独女的尊贵身份,却肯低声俯就,口口声声要他教导,叫杨虎如何能不得意忘形。
“小人哪里当得起殿下此言。”杨虎笑得合不拢嘴,却还要先推拒一番,这才低声道:“咱们这都是为了陛下着想。昨夜北府军中传来的消息,说是皇甫老将军身子骨不好了,怕是准备后事就在眼前。想那皇甫老将军跟随陛下几十年,乃是陛下情谊深厚的老友。陛下得了这消息,岂能不伤心?可是这人的寿数天定,也无可奈何。”
穆明珠恍然大悟。
杨虎口中的皇甫老将军,便是皇甫高,已年近七十。当初皇甫高的长兄,乃是跟随太祖昭烈皇帝打天下的大将。其长兄病故后,便由皇甫高接手了太祖赖以起家的北府军。这皇甫高乃是三朝大将,历昭烈皇帝、世宗皇帝乃至于当今三位至尊,于北府军中威信极高。十五年前,皇帝穆桢能临朝称制,最大的原因便是她赢取了皇甫高与宝华大长公主两人的支持,手握住了北府军的兵权。
前世皇甫高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皇甫高死后,皇帝穆桢要另择亲信之人,使之执掌北府军。
穆明珠现下想来,其实母皇一直培养的下一位北府军执掌者,便是齐云;并且已在接齐云入宫那一年,便委任齐云的叔父入北府军为裨将,提前为齐云铺路了。只是天算不如人算,上一世齐云在查扬州溃堤大案时伤了腿,他本就年少,要拿住北府军已是不易,更何况是一个上不得马的残废?前世皇帝穆桢也是无奈之下,暂时令齐云的叔父代领了北府军,欲要另择可靠之人,仓促难得,仍是要齐云北上了。
今生她既然提醒了齐云,只要齐云不往扬州去,保住这双腿,那么就会按照皇帝穆桢安排好的,在皇甫高故去之后,借皇权之威,成为北府军新的执掌者,手握长江北岸百万守军。
“陛下其实是为皇甫老将军之事担忧。”杨虎显摆过自己消息灵通、与皇帝亲近之后,又得意道:“若没有小的这消息,殿下还总以为是扬州水患的缘
故,到时候安慰陛下也找不到点上,您说是不是?”
“是。”穆明珠回过神来,笑道:“杨郎君顾全我的孝心,我不知该如何谢郎君才好。我也别无它物,只有些粗鄙的金银之物,能略表心意了。”
杨虎一面摆手推拒,一面却愈发笑起来。
他一高兴,便说得愈多,“瞧着吧,这次搀和进扬州溃堤案的官儿们要惨喽!”他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这些官,什么实事都不做,偏骂我骂得欢。”
穆明珠道:“母皇要彻查此案?”
“可不是嘛!陛下命黑刀卫去查,你想那些官儿还能有好?而且还是齐云亲自去,他可是活剥人皮的主儿……”杨虎说得太顺了,话出口才想起齐云还是穆明珠的准驸马来,忙闭嘴险些咬了舌头,窥了一眼穆明珠的脸色。
“齐云亲自去?”穆明珠脚步一顿,“去查扬州溃堤案?”
“是啊。”杨虎道:“小的在侧间亲耳听到的,那还有假?”
穆明珠垂手握住腰间玉佩,安抚心中腾起的火气与躁意——很好,齐云你有种!
第24章
皇帝穆桢的圣寿庆典忽然提前了十日,官面上的说法是因为钦天监选出了更好的吉日,但私下流言纷纷,却是什么猜测都有。
有人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在狱中受尽酷刑,怕是熬不到圣寿那一日了,万一废太子死在了圣寿日之前,儿子新丧,母亲便庆贺寿辰,将来史笔如刀,皇帝该落个什么名声?又有人说是因为扬州水患日益严峻,因水灾损毁大量船只,四下常平仓的储粮无法及时运到灾区,致使扬州流民遍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染病的流民四散开来,扬州距离建康城也并不遥远。更还有一种在权贵豪族之间流传的说法,那就是鸾台右相萧负雪力推的新政,有伤人和,招致天罚,废太子病变、扬州水患,这些还不过只是前头的小祸罢了。
不管底下流言如何散布,皇帝穆桢的五十岁圣寿仍是提前在北苑宫中举行了。
开场便是马球赛,这是自本朝太祖时传下来的惯例,以示尚武之意。
北苑马场四周看台上,坐满了建康城中的权贵高官,宫女们组成的表演赛结束后,便是穆明珠、穆武等人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