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墙侧书架上的一方长锦盒上,那里面收着公主亲赠的罗伞。
罗伞上她亲笔所书的八个字,嵌着他的字。
赠伞之时,她同他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萧负雪轻轻一叹,终究摊开笔墨,亲笔写了一封给穆明珠的密信。
而萧负雪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扬州城中,解了兵临城下之困的穆明珠,白
日才忙过悼亡牺牲的士卒等要事,晚上便独自在书房中翻看前几日的旨意、密信。
这几日来,从建业城中发出来的各种信件连绵不断。
但穆明珠一直搁置了没看,包括母皇发来的,因为她清楚在她打赢这一仗之前,母皇写来的信中不会有她想看的内容。而她果然没有猜错。
在那些她被重兵围困的日子里,建业城中发来的信,唯有恐吓、逼迫与斥责。
穆明珠早已料到,看下去却仍觉得心中发堵,待要置之不理,却仍想要知道母皇都写了什么。
“殿下,静玉公子求见。”樱红悄声在帘外禀告。
穆明珠搁下那一叠信,定定神,道:“叫他进来吧。”蹙眉又道:“前院在做什么?怎么这样吵闹?”
樱红轻声道:“是萧郎君安排了庆功宴。他说打了胜仗,就该有打了胜仗的样子……”
穆明珠听说是萧渊安排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了,无奈道:“由他去吧。”
一时静玉入内,戴着一顶时兴的青色镶玉锦帽,一身撩人的香气,笑道:“殿下,前头晚宴好了。萧郎君命奴来请您过去。”他拖了一把还藏在门外的静念,道:“路上遇见阿念,便带他一同来了。”说着有些期盼、又有些小心地望着穆明珠。
与静玉的生机勃勃不同,静念自从阿香之死后,便似乎被生活的苦痛折磨到麻木了,后来整日在园中做力夫的活计,似乎要借着舂米等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忘却曾经历过的伤痛。
静玉这一拖静念,便给穆明珠看到了静念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穆明珠明白静玉的小心思,他还是想要提携昔日的好友。
穆明珠心绪不佳,也无意往前院去,看着眼前这两个假和尚,一华贵一贫苦,一盎然一麻木,不禁也有些感慨。
她想了想,道:“你们做了一场和尚,说出去连一句经文都不曾诵过,未免太欺佛祖了些。”便命樱红铺开笔墨,道:“今日赶巧了,本殿教你们写几句经文……”
这也是她前世跟在母皇身边留下的习惯,有时候排遣情绪,会静坐写佛经。
穆明珠提笔
想了一想,落下来写了八个字,却是《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
她把这八个字念了一遍,待要给他们细讲其中意思,却听窗外脚步声匆匆,一人笑道:“我就知道,一般人请不动你……”乃是萧渊亲自来了。
穆明珠无奈搁笔,清楚萧渊在拉人赴宴上很有手段,况且她如今是扬州城之主,庆功宴总不能躲着不出面。
“我正是等着你亲自来请呢。”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走出书房去。
静玉忙也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却察觉静念还在里面,忙拖着他一同往外走,低声道:“你真痴傻了不成?这么作践自己,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静念给他扯着往外走,眼神直愣愣的,口中却是喃喃念着穆明珠所教的那八个字。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静玉嗤笑道:“你得了一句经文,便开悟了不成?”
静念只埋头细思,也不理会他。
前面萧渊送穆明珠入了花厅,路上悄声笑道:“打赢了,要烦恼也得先快活一场,是不是?”他冲穆明珠挤挤眼睛,道:“今晚给你安排了好的。”
穆明珠想到上次在建业城打马球赢了之后,被萧渊拉上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游街的经历,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但有人在近旁关切于她,想要她开心一点,总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穆明珠便摇头笑,接受了他的好意,缓步进了花厅。
这场庆功宴已经开幕,歌舞大约已经过了两场,下面都是守城之战的有功之臣,上首的位子却还空着等她。
穆明珠便上前坐定,挥手示意歌舞继续,时不时与上前敬酒的校尉或千夫长说几句话。
酒至半酣,穆明珠看到齐云从门外安静走进来、在最末的位置坐下来。
她歪头打量着齐云,正在思考是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还是等会儿带他选个僻静处说话,就听歌声忽然一停。
花厅中灯烛撤走了几盏,稍黯的光线中,有人从萧渊身后走出来,悄悄来到她身边。
穆明珠猜想,这大约就是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待到烛光再次
亮起来,她定睛一看身边的人,不禁失笑。
这人也算是个老朋友,乃是花楼里那位蓝衣侍君。
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打扮里有七分像是萧负雪的模样,手中还持了一卷书,见了她也不似上次那么热情,而是带了点故意的清冷,低垂眉眼,淡声道:“奴见过殿下。”
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原来是打听出跟她有交集的侍君来,把那侍君扮做了他叔父的模样。
穆明珠转眸看向萧渊。
萧渊给她露出一个“不用客气”的笑脸来。
穆明珠又看向眼前这仿版的萧负雪,摇头笑道:“领你来的人,是不是要你作清雅书生模样?”
这侍君显然仿不出“雅”来,只得了一点佯装的清冷。
侍君小心望着她,柔声道:“奴学得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