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被赋予了土地神职位的少女并不清楚神明之间的分级,对于日本那些杂七杂八的神明也就只记住了经常出现的那几个,因此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又死死盯着她手上的面具露出带着惊惧与羡慕的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温和和的神使瑞希会那么紧张,在宗珏走后长舒一口气几乎软在她身上。
瑞希也不能在大街上就这么同自己什么都不清楚的神明大人解释,一边肚子里悔恨为什么出门前会那么笃定他们不会碰上高高在上的那些大人们而没有给奈奈生做好培训,一边拽着奈奈生飞速回到了他们位于出云的居所。
奈奈生的神职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地神,因此分配到的住处也只是普通的一处宫殿,当然在这个在过去的人生里都过着清贫生活的少女看来这处宫殿已经足够奢侈了,她高高兴兴地把那个虽然没有涂上什么颜色但是做工极其精美宛如艺术品的狐狸面具放在桌上想要找些颜料略作装点,瑞希无奈地拦住翻行李的奈奈生,小心地把面具安置在了奈奈生的床边,“以后要是像今天这般出门的话,请您戴好这个面具。”
的确是他疏忽了,他之前的主人夜之森水波是与奈奈生不同实力并不弱,在小神之中也是颇有些地位的存在,因此出门并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而且生来即是神明的夜之森水波天生就知道那些神明之中的潜规则,从不会犯像奈奈生今天这样的错误。
“那位黑衣的大人,来自黄泉。”瑞希一点也不想回忆当他看到奈奈生和一个明显是黄泉神的大人搭话时受到了多么大的惊吓,要知道直到现在名义上依然是众神之母伊邪那美眷属的黄泉神在整个日本神系的地位都极其特殊,即便当时那位黄泉的大人当街伤害甚至杀死了奈奈生,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为了一个小神与黄泉神为敌。
黄泉女神伊邪那美最是护短不过,她可不会管到底是谁的错,只要对她的眷属动手,她就敢从黄泉把人拉扯下阿鼻地狱。
“而那位送给您面具的大人,应当是稻荷大明神的眷属。”小狐丸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太明显了,除了奈奈生这样的半吊子神明察觉不到,在小狐丸踏入集市的第一秒所有人就都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高位神对于低位神与碾压一般无二的压制。
要不是宗珏和小狐丸都极为克制自身的威压,足以让某些弱小的神明直接魂飞魄散。
“但是他们都很和善啊。”奈奈生眨着眼还是不太能够理解瑞希的紧张,但她还是善解人意地拍拍自己神使的肩膀道,“我以后出门会小心的,都跟你一起好不好?”
她其实是不太能够感觉到那些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涌动的,况且对于像她这样的小神来说所能见到的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甚至连被放在棋盘上博弈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明不白地被牺牲,而对于像宗珏这样站在棋盘之外看棋的人而言,这样小打小闹的博弈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看见那些葬身棋盘的弃子也很难有什么波动,至多也就是抱怨一下因此而增加的工作量。
比起那个,可能跟那些闲得过了头的神明们应酬更加让他来得头疼,在那些送到他案头的请柬里面,稻荷大明神向来是他最好的挡箭牌——一场宴会能持续十几天,不灌酒不八卦脾气也不错,除了坚持不懈了几百年想说服他跳槽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只不过在问清楚了不是私人的小宴会而是一场大宴之后,宗珏这身随便套上连配饰都没有的黑色狩衣就显得不够庄重有失礼节,到底他这次出来也是代表黄泉的脸面,少不得得回去换身能够赴宴的衣服。
给三日月宗近换过出阵服或者围观过三日月宗近那套出阵服的人应该都很清楚那套华丽繁复的衣衫有多么难穿,一个人起码得折腾上半个小时才能换好,而宗珏那些赴宴的礼服哪一套都不比三日月宗近的出阵服来得轻便,以前他都是用式神帮自己换衣服,眼下既然小狐丸表示很乐意来搭把手,他也就省了召唤式神的功夫。
“这套如何?”小狐丸从宗珏的行李里挑出一套绛紫色的直衣,他很少见到审神者穿这种艳丽的颜色,因而对此充满了好奇心,宗珏也不挑剔直接点了头,边让小狐丸帮自己换好衣服边在脑中计算着会有哪些神明出席这场宴会。
他很少穿颜色过于艳丽扎眼的衣服,但并不代表他不适合哪些颜色,恰恰相反单看小狐丸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么适合那些艳丽的色彩,肃穆的黑白灰会让他显出过度的冰冷与距离感,而色彩明亮的服装会让他多少添上几分烟火气,就像是过于苍白的脸也被映衬上几分暖色一样,哪怕是板着脸瞪人杀伤力都没有那么强大了。
“都不想让您出门了。”小狐丸低声嘟囔了一句,在宗珏询问的眼神下露出坦然的笑容道,“这件衣服很适合您。”
他甚至有些后悔刚刚没有拿放在最下面的那套朱红衣衫,不过想来这段时间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宴会,总会有机会的。
宗.毫无自觉.珏坦然接受了小狐丸的夸奖,“只希望不要迟到就好。”
虽然天津神们迟到算是一种习惯,但是黄泉神的美德之一就是恪守时间。
宗珏几乎是踩着点走进了稻荷神的宫殿,那位美丽的神明早就已经喝了不少美酒醺然欲醉,咯咯笑着往边上坐了坐拍着坐垫道:“你到这边来。”
她喝得兴起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只穿着足袋露出一小截光洁白皙的小腿,宗珏借此逃过了和那些围过来的神明们应酬,无奈地俯身帮她将裙子拉好,稻荷神便顺势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狐狸般的眼眸漾着秋水波光。
“帮我倒酒。”美人即便是任性撒娇也还是美人,宗珏在周围神明调侃的眼神中为她斟满酒,又拢好她半敞开的衣襟,神情自若八风不动。
他用稻荷大明神挡那些乱七八糟的宴会应酬,稻荷大明神也拿他挡那些杂七杂八的追求者,美丽富有而又强大的女神从来都是被追逐的对象,可惜面对追求者的殷勤她只觉得恼火,有宗珏在前头挡着能让她清净不少。
因此虽说他们默认彼此是互相利用互相欣赏的合作者兼朋友关系,却也同样是整个高天原外加出云,以至于在黄泉都几乎公认的情人关系。
没什么不好的,宗珏算算自己躲过了多少麻烦的桃花,就感觉这笔生意可以说是非常赚了。
美丽富有而强大的女神受欢迎,他这样的高位神明也一样是块人人想吃的大肥肉。
宗珏和稻荷神碰了碰酒杯,都笑得很满意。
第七十五章
神明的宴会总是非常无聊的,永无止境的互相恭维,永无止境的言语机锋,哪怕再如何相看两厌面上也永远是和和气气不带半点愠色,他们谈论着那些没什么营养但却能杀掉几个小时的话题,不是什么危险或者微妙的立场话题,揪着一件衣饰或者一杯美酒都能兴致高昂地聊上许久不带半分冷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遮掩着百般心思千般算计。
倒是白白浪费了那些美味的食物和甘醇的佳酿。
还有这难得的绝美庭院。
宗珏抬手拂去即将落在酒杯之中的樱瓣,指尖因此而染了几分樱花的浅香。
这般好的樱花,混在这空气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浊杂之中,实在是可惜了。
高天原也好出云也好,神明大抵便都是这副做派,与黄泉格格不入的模样。
按照现世的角度来划分的话,黄泉应该可以类比于会社或者企业,虽然一样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上下阶级,少不得应酬往来,但到底都是以工作或者业绩为最高衡量标准进行升迁调动,归根究底一个个都应当是所谓实干家,而高天原和出云神明则更加像是政治家之类的角色,那些由人情与关系所架构出的复杂网络是宗珏所不太熟悉的世界,幸而也不会真的有谁没脑子到试图把黄泉拉扯他们那不可为外人道的争权夺利之中。
“你身上有人类的气息呢。”席间一位神明似是有些醉了,身形高大的青年拎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宗珏又重复道,“人类的味道。”
他就像闻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气息一般紧紧蹙着眉心,步履有些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语气说不上多么客气言行也多有失礼之处,但宗珏并不如何恼怒,只是笑道:“来的路上偶然遇到了一个人神,本是已经换过了衣服,不想还是被您察觉了。”
他一点也不生气早已习惯了的样子,事实上席间所有的神明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要是哪次这位席间没有来这么一出才叫做奇怪,与他相熟的几位神明嬉笑着把他拉扯回座位上又同稻荷大明神和宗珏道罪,稻荷大明神娇笑着依靠在宗珏边上眯着眼睛支使他给自己倒酒,俨然满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如果是别人她早就要当场发作了,但这一位的话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谁都知道这位并不是对宗珏有什么意见,而只是纯粹的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人类——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从古至今大多数神明都依靠着人类的供奉而获得力量,也总得要允许有那么一两个对人类不太感冒的异类存在不是,在那些对人类无感的神明之中,这一位又是特别的厌恶人类。
别误会,人类没有对他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或者说以这位的出身而言,天上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欺负得了他。
天津彦根命,天照大御神与须佐之男诞下的儿子,血统来说是绝对的高位神明,一出生就拥有了超乎想象的力量,作为最古早时代的神明即使不依靠人类的信仰也依然可以恒久地存在于世间,况且他本就是天照大御神颇为喜欢的孩子。
其实在很古早以前,他虽然不怎么在意人类也懒得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那样发展信仰,但也不至于对那些连蝼蚁都算不上的人类生出什么恶感,只是维持着神明一贯高高在上的态度,偶尔心血来潮施以一二恩惠罢了,真正让他彻底记恨上人类的导火索,无疑正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子风神天目一箇神,也就是惯常人们所称呼的那位一目连。
说来倒也是奇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傲慢冷淡到整个高天原没人敢惹,一目连却从小就是公认温柔和善的小天使,特别是对待人类二者有着很大的分歧,最开始天津彦根命不怎么在意一目连对人类过度的关注和保护,总归护佑那些人类花不了多少力气,能借此让自家儿子高兴高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当一目连为了阻止洪水不惜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时事情就开始不对了,天津彦根命想要把一目连带回高天原,而一目连却不愿意离开自己所护佑着的土地,火星撞地球的结局就是一场电视剧都不敢那么演的漫长父子争执。
一目连性情温和但不是软弱,固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天津彦根命更是从小被宠到大无人敢拂逆他从不知道什么叫低头的暴脾气,认定的事情就算把高天原翻过来也要做成,这两个撞在一起折腾得天翻地覆,连累着黄泉都忙得头昏脑涨,今天天津彦根命丢过来几个人类的灵魂要塞进阿鼻地狱,明天一目连跑来把自家父亲塞进来的人再救回去,气得鬼灯差点当场罢工把这不省心的父子狠抽一顿。
然而他们最后谁都没有赢,胜利者终究还是时间,因为时间而被人类所遗忘的一目连即使选择了放弃神位堕为妖怪也要继续守护他的子民,而几乎相当于永远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哪怕吵得最厉害的时候都小心翼翼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的独生子的天津彦根命自此就彻底记恨上了人类。
那群忘恩负义,伤害了他所宠爱着的孩子的人类。
那群直到今天,依然被他的孩子所守护着的人类。
一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天津彦根命就一肚子的火,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酒,他的酒量不算太好,酒品却是不错的,不管喝得再怎么醉也不至于在等同于自己妹妹的稻荷大明神面前撒酒疯,至多也不过是念叨着“该死的人类”醉醺醺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稻荷大明神看着他忍不住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