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死余生(2 / 2)

黑沉沉的天下着瓢泼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溅起海水,混和着从舱板流下来的雨水还有从尸体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进了密舱里,淹过了脚面,散发出恶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经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钟灿富爬上了舱顶,蛟爷背靠船板,将受伤的脚搁在一条压舱石上,面上一片乌黑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我没有死,依然还活着。

这次出发的福昌号,蛟爷说加上淘海客总共有二百四十九个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浇灭以后,一共还剩下了三十一个人,除了土财主、放花鹞子的邱守雄和陈水妹,其他还有好几个胆小的女人。除了蛟爷带伤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没有受伤或者只是轻伤。还有些被烧伤了的人,都被钟灿富带着另两个幸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们从日本人的炮艇下获救的详细经历颇有些神奇,是钟灿富后来告诉我的:

不知道日军用的什么炮弹,福昌号被击中以后,很快就燃起了扑不灭的大火,蛟爷叫鸦班马上带着两个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条舢板船放了下来,好些人都跟着他们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贴近海面,福昌号是尖底船,吃水线离船舷比较高,因为火势越来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从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里,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边爬了上去,还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的还能爬起来,有的直接就被后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脚下。

很有些胆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结果就退了回来,无处可逃,只得往下层的底舱跑,这个时候,蛟爷和钟灿富已经下到密舱里想要见阿娣最后一面了,有两个守着密舱口的淘海客,看见大火已经烧到底舱,热浪逼人,守在密舱门口的奎哥因为失血过多而不知死活,于是那两个淘海客搬开压舱石,也躲进了密舱里,紧接着,那些跟着蛟爷他们进到底舱的人,还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进底舱里来的人,都钻进了密舱里面。

密舱门开着,底舱上的人,不停的往里面钻,还有随之而来的浓烈的黑烟,大火已经烧到了底舱顶上,呛人的浓烟一会儿就将整个密舱笼罩住了,到处都是人被呛到咳嗽发呕的声音。好多体弱的女人跳进密舱没多久就当场就昏倒在地,然后被后面跳下来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过来发出尖叫,马上又被烟雾呛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狭小的密舱挤满了人无处落脚,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挤,两个被钟灿富怒骂的淘海客,拿着鱼棱驱赶开外面还有的几个人,才把密舱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密舱本来就不大,只有两个通风口,进来这么多人后,填满了空间,燃烧带来的浓浓黑烟充斥着整个密舱,空气顿时变得沉闷污浊,而这个时候,外面的风暴正起,火借风势,暴雨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后来,七哥听那些那些活下来的人说,日本人离开是因为风浪大作的海面出现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围了,小日本是被吓跑的。不过他感觉没那么玄,也许是风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号又已经烧成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活不下去,才没继续炮轰。

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从前就听那些老的淘海客讲过很多海里的事,那么大一片海,没有见过没有听说的东西太多了,也许我们运气好,有些通人性的家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凶狠,才救了我们一下。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因为船上还有许多伤员需要我去救治。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被烟呛昏了,最先醒过来的,应该是钟灿富他们,我就是被他们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马上就会被他们扔下海。不断涌起的海浪从烧得降到吃水线的船舷往里拍进海水,海水、雨水混着烧焦尸体流出的血水,顺着密舱顶上烧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过去的人,没有被火烧死,没有被人踩死,没有被浓烟呛死,但却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给淹死了。

蛟爷脚受了伤,虽然问题不是太大,但行动有些不便,只是叫钟灿富把人组织起来,一部分人去扑灭残余的烟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舱里的压舱石丢了大部分到海里,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装水的东西,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我们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体上行动起来,那些妨碍到大家做事却又踢打不动的身体,钟灿富都让淘海客把他们抛进海里。看着大家神情麻木的搬运着一具具身体,我甚至来不及看看是不是每个人都真的已经死去,有好几次,我恍惚中看到尸体被扔在空中时微弱地扭动着,几乎要作呕起来。

等我强忍着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当之后,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已经让我虚脱得站不起来了。此时的福昌号因为扔掉了压舱石,船舤被烧光了,桅杆被砍掉了,船体像锯齿一样残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爷叫钟灿富把阿娣的床单拆掉了,绑在一根木条上做成一张小帆,就这样,残破的福昌号坚韧但可怜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驶。

和刚上船的时候相比,我已经对下南洋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还有些烧伤的幸存者,被雨水浇醒过来,也有可能是伤口被海水淋湿盐渍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烧后身体太疼痛,从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号。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静无声的船就像正在朦胧梦境中慢慢行驶一般诡异,如果抛开那些悲惨的哀号,眼前的一切将是如此安静祥和,丝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血与火的灾难。

这时,我看到钟灿富拿着鱼棱爬到了舱板上,然后对准其中一个躺在地上正在惨叫的家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鱼棱。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钟灿富竟然这么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杀了他?”

钟灿富手上动作不停,拔出鱼棱交到左手,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然后抹了一把黑脸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们?”

我顿时语塞了,即使是在泉涌堂里,像这样烧得浑身血肉模糊的人,我们也决然救不活,无非就是看着他们渐渐的全身化脓,长满蛆虫,慢慢痛苦万分地烂掉死去。

“既然医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让我给他们一个解脱了,让龙王爷保佑你们早日转生极乐吧!”说着他就用鱼棱叉起那个浑身流着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气扔进了海里,那个血人惊骇地惨叫着,手脚乱舞,但还是在冷冷的星光里,扑通一下栽了下去,几个沉浮之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钟灿富又用鱼叉指着另外两个幸存的淘海客:“你们两个也上来,咱们赶紧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处流。”

然后又指了一下我们:“你们赶紧把底舱清理干净,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统统都扔到海里去,把舱里的水舀干净以后,全部擦干净。”想了一下又说,“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来,等下好擦舱板。”

我们忙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坐在一个压舱石上的蛟爷望着船头的方向,突然叫道:“灿富!灿富!”

钟灿富从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觉的脸:“什么事?”

“水舱!还有粮舱!快去看看!”

正在干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听懂了蛟爷话里的意思,都紧张的往船头的方向围拢,七哥也立即跟着钟灿富往船头跑去。

船只遇难以后,粮舱的顶部被烧穿了,水舱里的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里面剩下的水又黑又脏,面上飘浮着一些渣滓,也不知道里面掉了些什么东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实的情况比这严重得多,粮舱里面的米全被烧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湿湿的一团灰。粮舱里面堆满了的干刀鱼,也大部分都被火烧焦了,用手清理的时候发出嚓嚓嚓的炭灰声,一碰就成了灰烬,只剩下最下面贴着船底的那一层倒还可以吃,但最后清理出来数了数,只有120多条完整的干鱼,而且它们也都连骨头都变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鱼头或者鱼尾勉强能吃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条的样子。

本来灾难过后,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干净防止瘟疫,毕竟船上到处都是死人让人感觉非常压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松,才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粮食和水。

看到残酷的现实,有的人直接瘫倒在了船板上,有一个女人可能想起了刚才死去的亲人开始号啕大哭,结果马上引发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个有点神经的雷嫂儿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厉害,剩下没哭的人则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舱板上面面相觑。

接踵而来的就是饥饿感,刚才情况紧急,大家都使劲清理船只,搬东西扔进海里,拼命地擦洗船板,现在清闲下来,顿时饥饿难忍。那些幸存的女人们都聚在一堆纷纷喊饿,旁边拿着鱼棱的宋宗德站起来问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点东西给大家吃吧?”

蛟爷背靠着船舷躺在一个压舱石上板着脸一言不发,那个雷嫂于是嚷了出来:“咱们交了船钱,结果却遇上这档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才行!”

那帮女人又开始绝望地哭喊起来,哀叹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运气不好,倒了霉,现在生死没着落,行李财物又全部丢失了,简直是要了她们的命断了活路。

“行了,别闹了,谁他娘的想遇到这样的事情?都闭嘴,嚎个屁啊!”钟灿富见状也拿着鱼棱站了起来,回头问道:“蛟爷,你拿个主意吧,这样可不是个办法。”

另两个干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来:“对啊,蛟爷,您说现在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蛟爷想站起来,结果踉跄了一下没能成功,阿娣赶紧上前扶着他,他踮脚站起来,抱拳向着众人的方向道:“福昌号遇到这样的祸事,我作为船老大在这里先给大家赔个罪,今天让大家受苦了。如果刚才福昌号不逃跑,咱们被带到日本人的驻地,多半大家都会被以检疫的名义注射毒针,即使最后到了南洋也都会毒发身亡。所以我才想要浪翻他们的小船逃跑,结果没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这许多痛苦。现在大家幸运的活了下来,请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把大家带到南洋去的。我蛟爷在海上闯荡了这么多年,请大家相信我,咱们现在离菲律宾已经不远了。”

我意识到了现状的艰难,其他人开始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现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爷守在船头,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后,钟灿富和另两个淘海客在另外一旁,还有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头这边有九个人。其余的船客聚拢在船尾,其中我认识的有雷嫂、土财主、邱守雄夫妇,还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胆小乘客,以女人为主,他们总共有二十来个人。

看着这样阵营分明的两群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来蛟爷是觉得我们这些人比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这两个家伙挨得很近,又有些浑身不自在。

蛟爷回头对阿娣吩咐了几句,于是阿娣把她身后的一个大木箱上的衣服拿开,蛟爷又叫过钟灿富,让我和他把那极为沉重的箱子费力地抬到船中间。蛟爷猛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齐齐的银元,众人一下激动起来,迅速向前围拢了过来。

蛟爷大声对大家道:“请大家听我说,这些大洋,就是这次福昌号出海总共收到的船钱,除了上下打点、分给淘海客们的力钱,还有采买物资的费用,全部都在这里了。灿富,你现在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后都有钱花。”

钟灿富指挥大家排队领取大洋,本来死气沉沉的悲戚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领钱的过程中,蛟爷又说道:“丑话说在前头,现在谁还在船上捣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头,被我知道了的话……”拿出一柄鱼梭,手一挥,狠狠插入甲板里:“那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

我看着蛟爷一脸狠厉的表情,心里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客客气气的他却突然变化这么大,蛟爷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针对什么人说的,可这船上剩下的无非是些可怜的乘客,我又能感觉到蛟爷这股狠劲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总觉得他这话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蛟爷话说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经被银元晃花了眼,只顾开心地叫着“蛟爷说得对!”、“那是自然!”、“这时候大家本来就该同心协力嘛!”

最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三十个银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却不明白现在银元还有什么用。分完了银元,有的人甚至兴高采烈地跟人商议起到了南洋要做什么生意,我看着他们非常认真地谈论这些话题,感觉无比荒谬。蛟爷发完银元后,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担心着什么,他又叫过钟灿富小声说了半天话,然后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将刚才清理出来的刀鱼,向船尾的那群人每个人发了半只,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摆在船舱中间,有个淘海客拿着杯子给每个人分上小半杯。

我们呆在船头的七个人,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条整鱼,杯子里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点,钟灿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条最大的鱼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随后他控制不住的饱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