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像是刻在灵魂里,挥之不去。不愿想起,却仍是时不时会浮现,令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只能反复比较着现在与以往的不同,甚至偷偷把早已经破碎的勾玉取下,感受着灵气划过皮肤的刺痛来提醒自己,她回来了,她从那世世的轮回苦劫中,回来了。
她一遍遍地默念,忘了时间。直到绿水再次推门进来,她才察觉,已经是早上了。
绿水把她带到一处分外安静的地方,才出声解释:“尊主,前面就是浮云殿了,按规矩只能您一人进去。只要见过主上后,您就是青云真正的主人了。”
天音点头,顺着绿水指引的方向和脑海中的记忆,摸索前进。
行了半晌,才触到浮云殿的大门,她只轻轻一触,厚重的大门便自己打开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是她熟悉的味道,神之六花。
紧了紧身侧的手,她顿时有些紧张,明知道自己看不见,却还是期待能在阔别五百年后与师父重逢,虽然早已是天人永隔。
天音深吸了一口气,才跨入门槛,行走了几步,约莫已经到了殿中央,耳边却传来一阵鸣响,带着一股伴着清香的暖风,不断地围绕着她转着。她这才想起那是什么,轻唤一声。
“赤姬!”
鸣响停止,一物缓缓地落在手心上,是她的武器,即使自己已经转世这么多回,它始终还是认得它的主人。
她双手紧握,把手中之物捧至心口,心底不禁又生出几分暖意,果然,她是回来了,回到这熟悉的一切。像是要确定这份真实,她紧紧地握住,闭上了眼。
良久良久才睁开,却感觉到有亮光刺入,隐隐还透出形状来。
她心下一惊,明明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但确实是浮现出了四周的样貌来,仿佛那景象是直接映在她脑海里的。
司药说她复明希望渺茫,除非有灵器心神相通。她这才想起,赤姬虽不是仙器,却是世间仅存的上古神器,为扇形,是她拜入师门的时候,师父赠予的。神器自然是至净之器。没想到,此时却成了她的眼睛。
师父……
她不禁随着灵识,四下找寻起来,抬头却看到殿正中间悬浮着一个清俊飘逸的男子。男子仙袖长衫,长发及地,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艳红。脸色仍是冷竣如斯,眉宇微皱,隐着化不开的愁绪,似是下一刻就会睁开眼向她说一句:“小音,不可胡闹!”
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拼命压抑,却还是禁不住胸腔中喷涌而上的血腥,沿着嘴角渗出。
“师父……”
天音趔趄着一步步前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口上,钻心的痛。伸手想触上那飘浮的男子,最终还是收回,猛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起了头。
“咚咚咚”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大殿内。
“师父……师父……师父!”
除了这两个字,她找不到别的话语。
一阵亮光自头顶升起,空中男子的身体,发出淡淡的亮光,缓缓地笼罩住整个身体。天音知道,师父这是要走了。
泪掉得更加汹涌,她想要阻止,想要挽留,甚至想救回师父。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她还是以前的天音,还是战神的首徒,天界的公主。她有一万种的方法,可以阻止这一切。可是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仙身,慢慢地淡去,消散。
最后,一道光亮映入她的额心,留下一点血红的朱砂,那是青云山主的仙印。
耳边传来一声空灵的回响,却又万分熟悉的声音。
“音儿,吾徒……”
是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顿时,天音无语凝噎。
师父走后青云山下的梨树林,一夜怒放,似是给他送行一般,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整个山头,像是下了一场白色的雨。此后从未下过雨的仙山福地,竟还真下起雨来,这一下便是一月,似要洗去满山的尘华。
天音日夜站在浮云殿内,看着空荡如洗的大殿,一站就是数日。直到体力不支晕倒,才被绿水强行送回了房内。
司药整整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她召醒。
“山主,虽说您继承青云山主的神印,但终究也只勉强算个半仙之身,比凡人身子强健而已,像这般不顾身体之举,切记不可再犯了。”司药收回把脉的手,难得脸色凝重了起来。
天音未回话,只是感激地一笑,心底却又是一番心痛如绞,她只是想送送师父,仅此而已。
司药怀疑地瞅了她一番,见她那不痛不痒的样子,又忍不住叮嘱:“这回是你运气好,加之有缘德天君的灵气为你护身,才保住你这条小命。若是你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引发了你体内的……”
“多谢星君提醒,天音谨记。”天音忙接过了话头。
司药这才似是想起了什么,急急收住话,望了望旁边一脸担心的绿水,起身一甩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记住?你要记得住,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事。罢了罢了,反正这身体是你的,我瞎操心个什么劲。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司药气冲冲就要出门而去,跨过门槛又想起什么,复又退回来一步,指着天音手里的扇形神器交代:“那把扇子是件神器吧,你最好别丢了,随身带着。它现在虽然是你的眼睛,却也不只是眼睛。若是离了……”
天音紧了紧手心之物,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天音明白。”
见她点头,司药也不再停留,再次长叹一声,凝云飞身而去。想起她那看淡一切的神情,又不禁自我怀疑起来,这人真是当年天界的那个公主吗?
天音放任灵识四处打量,才发现如今已是正午了。向绿水一询问才得知,自己已经整整睡了有半个月了。
天命之仪已经完成,她虽说是青云名正言顺的山主,却由于是凡人之身,让这事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起来,来庆贺的仙家自是一个都没有。
“二皇子半月前就来过,司药星君便是他从天宫请来的。”绿水说道。
天音有些愣住,想起那个笑如朝阳的男子,心底又不禁生出些暖意,到底是师父选的人。如今怕也只有他,不理会自己那般的声名吧。
“二皇子,经常来青云吗?”
“那是自然,二皇子自小便是在这儿长大的。”见她有兴趣,绿水也便打开了话闸,“这五百年来,全是二皇子在照顾着青云。青云本就是灵山福地,窥伺这片福地的仙魔妖不知凡几,虽不至于胆大上山生事,但也惹出了些祸端。主上又一直闭关,不问世事。若不是二皇子压着,怕是早被人欺凌了去,不像天宫内某些人……”
天音听后发了一会儿呆,绿水讨厌衍歧,连带着讨厌天宫的所有人,这讽刺的语气浓厚。没想到对二皇子却是这般的不一样,听口气似是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青云的人。
“你说师父一直在闭关?”她细想绿水之言,总觉得有些奇怪。师父的修为已是登峰造极,突破桎梏飞升九重天外也只是时日问题。她在天宫几百年,师父除了教授她之外,也就只忙于收拾她闯出来的祸事了,却也从未听说他还需闭关。
“是呀!”绿水点头,想起往事又是一阵叹气,“也不知为何,自尊主您走后,主上便一直闭关,整整五百年未曾出过浮云殿半步。直到召您回来,可是他却突然……”
五百年……那么五百年前……
天音心底突然一阵发慌,一个猜测在心底慢慢地形成。
“你确定,师父从未曾出浮云殿过?”
“自然是肯定。”绿水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不过主上在……离开前,曾有唤二皇子进去过。”
“灵乐?”
“师姐可是叫我?”语落,一袭蓝衣已出现在房内,信步走来,脸上浅笑依旧,一手执扇,难得收在掌心,倒是显出几分儒雅之气,“身子可曾好些?”
天音却仍陷在猜测之中,急于求证,也不顾什么礼仪,拉住灵乐的衣袖:“告诉我,师父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浮云殿?”
灵乐脸色沉了沉,紧了紧手里的扇子:“原来师姐你已经知道了,其实师父他……并未正式收我为徒。”他自小在青云长大,一心想拜入师门,后来虽有机会再见到缘德星君,可是最终师父也没有同意过。
“你是何时见到师父,当时是什么情况?可知道为什么他要闭关?”天音显然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灵乐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个,却还是回道:“师父召见我是在三个月前,就是师姐回来的前一个月,至于为什么闭关……师父只说是旧疾复发,不得以沉睡了而已。”
旧疾……沉睡……
心中的碎片终于拼凑形成,呼之欲出的答案,沉重得让她连身形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当年她闯下那般大祸,困于寒冰地狱,是师父不问缘由,孤身一人杀到了妖界,把她从那里救出来。
可当时她满心满眼只想着,用千年玄冰救她的衍歧哥哥,哪儿还注意到,浑身浴血的师父。
那时她尚不知什么叫心死,只盼着自己的一片真心能得到衍歧的回应,哪怕是回头看她一眼,一眼就够了。毕竟那是她倾尽全力爱恋着的人。
她依稀记得师父得知她的决定后,只是叹息着,摇头进了浮云殿。路边的梨花,首次没有被他的灵气弹开,纷纷扬扬地压在他的肩头。
原来他当时早已身受重伤,连护体灵气也支撑不起,却还是在她跳入诛仙台的时候,全力拦她。可她却全然不听劝,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下诛仙台,没给自己留下丝毫回转的余地。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站在诛仙台边的师父,是怎样失望的神情。
满身仙骨赌一份真心,却不想换来的只有绝望,所以才有了师父五百年的闭关,所以才有她五百年的苦劫。
难怪师父直到五百年后才唤她回来,原来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原来是她,竟是她……一手造成了师父的陨灭。
真相来得太快,她顿时觉得呼吸一阵沉过一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仍是填补不了那越来越空洞的心,痛得无法抑制,几乎要失去呼吸。
“师姐,你怎么了?”发现她的异状,灵乐担心地询问。
她却只是捂着胸口摇头,任由满心的愧疚与伤痛,泛滥成灾。
连赤姬也似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嗡嗡地不断低鸣着。她将赤姬握进掌心,似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即使被赤姬的灵气刺得生痛,也没有放开一分。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她仿佛见到了与师父初见时的情景。
白衣入画,脸目天颜,他从天池尽头踩水而来,墨发及地,眉间一点朱砂似血鲜艳,一笑天地失色。
他说:“小姑娘,做吾之弟,护汝一生。”
眼前又是一阵混浊,似是有一个黑洞不断地吞噬,她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日子好像突然混乱起来,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一时又嘈杂得刺耳。脑海中也一片混浊,一会儿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
她似乎看见,幼时师父教她习术法的场景。他拿着长笛,使得灵动飘逸,她舞着扇子,笨拙得很。每每到不会的时候,师父就停下来手把手地纠正。有时她耍赖,不想学,扇子一扔,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他便围着她团团转,抱着又是安抚又是叹气,还时不时地变些小玩意儿出来哄她。师父青丝如墨迤逦垂地,她总是趁师父劝她的时候,悄悄把他发丝打上一个又一个的结。
她又似乎看到了父君,抱着她站在天宫之巅,指着下界的芸芸众生道:音儿,总有一天,这三界众生,会将由你来统帅,身为公主切记以天下苍生为重,可不许再顽皮了。
场景变换,她又像是回到了人间的那些日子,无论她如何哀求,也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疾病缠身,生离死别,每一世都在上演,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她已苦得麻痹了。甚至在出生的第一刻便一心求死,只求一个解脱。可是结果却也只是从忘川河边走一遭,继续来过。
于是她希望可以忘记这累世的记忆,至少在苦难开始之前,她还能抱有希望。可是就连这一点,却也是奢求,无论她喝下多少忘川水孟婆汤,那些记忆仍是一世一世地留存在她的脑海中。
她耳边还回响着奈何桥前的孟婆,端着碗时的那声叹息。她一时不能分辨,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这全都是她这一世的苦难。死一次也就结束了,然后再从头开始。
有时也会有清醒的时刻,看到绿水守在她床前急得一脸的泪水。还有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清醒后,心底的愧疚足以将她吞噬,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制止这种痛,只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跪在浮云殿前,仿佛这样才能减轻那越来越空洞的心。
“尊主,您起来吧?已经跪了有十日了,再这么下去您会支撑不住的。”绿水在一旁焦急地劝着。
“……”她却全然没有反应。
“主上若是在,也不愿见您如此。”
“……”
“尊主!”
绿水长叹一声,她已经劝了很多次,天音却全然听不进去,仿佛神魂已经出了窍,再也收不回来。
“尊主已经跪了有十日,再这样下去身子铁定是受不了的。二皇子,求您帮我劝劝尊主吧?”绿水求助地看向一旁的灵乐。
灵乐瞅向那道纤细的身影,单薄得似是一阵风便可以吹走似的,明明已经支撑不下去,却仍是跪得笔直。他挥了挥手,示意绿水下去,自己却在天音旁边站定。
过了一会儿,天音只觉得旁边一道清风而过,接着一声闷响,天音旁边直直地跪下了一道身影。天音心头一惊,不禁转头看向旁边的灵乐,却见他已经紧挨着自己跪下,如她一般面向着浮云殿的方向。
见天音看过来,他也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跪着,似是要跟她耗到底一般。
天音紧了紧身侧的手,终是忍不住开口:“为何?”大病初愈加上十多天未曾开口,她的声音沙哑得辨不清。
可灵乐听清了,却只是回她一个清风般的笑容,指了指浮云殿道:“我也是师父的徒弟,师姐都跪了,我做师弟的站在一旁看着,岂不是大逆不道。”
天音脸色沉了沉,心底却是如刀割一般剧痛:“你不明白!”他不明白,她才是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尽孝而是为了赎罪。
“可我却明白,师父他是真心疼师姐的!”灵乐缓声道,“师姐可知道师父出关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天音疑惑地回头。
“他说自己最庆幸的是能收师姐为徒。”
“……”
“他说无论别人如何说,天音是他缘德的徒弟,以前是永远都是。”
“……”
“他说让我告诉你,不能护你一生,是师父的食言。”
“……”
“他说若是你回来,让我好生护着师姐。他走了,师姐在这个世上,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语落,她已是泪如雨下。师父在最后一刻还替她打算,可是自己却从未替他想过半分。
灵乐不由得抬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迹:“所以……被师父如此看重的师姐,若是因为长跪而病倒的话,师父肯定会走得不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