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盾立马从亭子里下来,拉住惊慌失措的高纬,招呼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位老宫人一起往园林深处跑,边跑边喘着气解释道,“皇上跟属下走,有条路直同江边,过江往南行,是通往陈朝最近的路,咱们先逃命要紧。”
贺盾如此一说,便有不少宫人大喜过望,跟着一起逃命,生死关头都是为了活命,远近亲疏已经没什么关碍了。
“这就好,这就好……”高纬被北周军吓得缺灵魂短智慧,没甚反应地被贺盾拉着走了好大一截,忽地又哎呀了一声,挣脱了贺盾的手往回跑去,“等等小怜,小怜跟朕一起走!”
园林里兵荒马乱,冯小怜被冲撞得跌在了地上,将将扶着假山石站起来,见高纬回头找她,喜笑颜开,两人捞在一起走,贺盾也不耽搁,前面领路,华林苑依山而建,后面林子深重茂密,她原先又周密的计划过,逃出生天的可能性非常大,虽说以后的日子大概也是一片昏暗,但能多活一刻算一刻罢。
“走这边!”生死关头,大家伙倒都配合得很,安静又迅速地跟在贺盾后面,一路顺遂。
出口在一座巨大的假山石后头,隐蔽之极,就算周人当真寻来,想找到也要费一番功夫,眼见转过弯就到了,华林苑里却远远传来高阿那肱高昂的喊声,“皇上,周朝圣主宽厚仁善,亲封皇上为温国公,赐长安上苑行宫,保皇上太后等宗族之人荣华富贵,安度余生,皇上,没有危险了,快出来了……”
贺盾脚下不停,指挥着大家依着顺序从只容一人行走的小道上穿过去。
这是当权者对待皇室俘虏的惯用伎俩,目的在于安抚亡国之地的百姓和余下各州郡的势力,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山没有二虎,待它日大军扫平北齐的残余势力,当权执政者是不会容忍前朝皇帝这等不稳定因数存活于世的。
贺盾头脑很清醒,因此对高阿那肱不杀降臣降民的口号诱惑充耳不闻。
可逃命的不止贺盾一个人。
除却高纬冯小怜之外,还有十几二十个宫人跟在后头,高阿那肱的话贺盾不为所动,其他人就未必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北周皇帝宇文邕不但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贤德仁善的名声还远播四海。
宇文邕的好名声也是一点一滴积攒来的。
自两国交战以来,宇文邕亲率大军伐齐,治军严明,所过北齐之境,禁止士兵砍伐树木,践踏庄稼,惊扰沿途百姓,犯者皆当场斩杀,宇文邕率领骑兵一路打到济州,不但不招北齐人民仇恨,反倒颇得民心。
听说北周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对比起荒唐无度残暴不仁的高家人,宇文邕贤德圣君的形象自然脱颖而出了。
这样一位仁德善良的明君圣主开了金口,天子之言一言九鼎,说不杀降民,定然是不会杀了。
半数以上宫人脚步迟疑不已,踌躇不前,相互看看竟都是颇为意动,贺盾看在眼里,方要说话,便听高阿那肱的喊声又近了一些,言辞切切,“皇上!且听老臣一言,华林苑方圆十里之内已尽在周军掌握之中,任您有万般能耐也是插翅难飞,皇上行差踏错一步,当真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是再难回头了,皇上!”
“朕在此处!”高纬扬声喊了一嗓子,喊完神色又懊恼地哎了一声,想来是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就贸贸然开口了。
他这一嗓子像是开了闸,先前迟疑的那些宫人脸上露出喜色,纷纷扬声,“皇上在这里!”
这下是彻底暴露了。
贺盾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通道是她很早之前准备下的,原本就是个溶洞,地道里设了点障碍,穿过山肚子一路通往江边,上了船绝尘而去,顺利的话一时半会儿谁也逮不到他们。
罢了,各有各的命数。
贺盾再不说话,转身便要自己走,旁人却不让她如意,后面两个宫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两大步跨上前,一拉一扯将贺盾钳制住,语气兴奋,“咱们把他献给周帝,也是大功一件!”
贺盾方才受了棍伤,折腾到这会儿也是强撑着的半条命,动了动没挣脱开,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也不再挣扎了。
第3章路人粉,也是粉
俘虏也是分等级的,譬如高纬高恒太后帝太后等一干皇室中人,就有舒适温暖的马车可以坐,如宫仆宦官这样的,与被抓住的畜生也没什么分别。
都捆着双手,脚上拴着麻绳被驱赶到园林外的旷野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胜利者对他们的最终发落。
贺盾一路跟在最后,她人小归小,鼻子却非常灵,大概是这一干北齐旧人里头一个发现异样的。
先是有一层细细的焦臭味,空气开始变得干热,接着一阵阵浓烟从华林苑里冒出来,夹杂着跳跃的火光,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彤彤大火越烧越烈,渐渐地有了遮天避日之势。
这座恢宏奢华的行宫,连带着百亩园林,尽数要在大火之中化成灰烬了。
贺盾呆愣地看着,身旁陆陆续续地响起了些饮泣声,到底大家伙是做了亡国奴,看着这象征皇权的王宫在熊熊大火中消失殆尽,难免心有触动。
贺盾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因为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便也不会像其他北周旧人一般,感慨良多了。
宇文邕是一位简朴勤劳的皇帝,下令烧毁北齐皇帝修筑的华丽宫殿,天下百姓都要拍手称快的。
身旁的老宫人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浑浊的双目沁湿,贺盾乘人不注意,拉扯了下老宫人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老宫人知道旁边的北周兵正冷眼看着他们,明白贺盾的意思,暗自吸了口气,慢慢镇定下来。
整个华林苑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金红,像喷发的火山,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北齐两个字连同这富丽堂皇的园林宫殿,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原先捉了贺盾的宫人们也全都怔怔地看着熊熊大火,完全没了邀功请赏的兴致。
宫人们本就是打错了算盘,北齐刚灭,无论是北周皇帝宇文邕,还是叛臣高阿那肱,都没工夫搭理他们这些路人甲的。
贺盾也松了口气,虽说那样可以见到周武帝,但也要有命见才行。
她一时间倒没想起紫气与皇帝的联系来,她想见一见宇文邕,单纯就是路人粉知道伟人就在咫尺之间,觉得不看一看是白白路过一回。
贺盾喜欢敬佩宇文邕是有原因的。
她上辈子是个文史生,主修历史社会学,因着她生活的地方社会关系实在简单之极,她的兴趣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古早的年代上。
魏晋南北朝在历史社会学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北方游牧民族铁蹄滚滚南下之后,阶级压迫演变成最为原始的、自发的民族矛盾,百姓和劳动者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分是非对错,只晓得种族同异,失去理性地相互残杀迫害。
三百年间三十几个政权交替兴灭,以农耕为业的汉人挡不住少数民族铁骑的蹂[躏,整个中原沦为一片废墟,这对汉民族来说是一次残酷沉重的灾难,但其中也不乏浓墨重彩。
完全崩溃的社会关系冲开了思想桎梏的阀门,社会文化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期间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发,波斯以及希腊文化的渗透,种种自生的、外来的文化思想杂糅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胶着,社会关系复杂多变,精彩纷呈。
以华夏文明为纽带的民族汉化大融合,大概是其中最辉煌最为璀璨的一笔了。
这些特殊性赋予了这个年代独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