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也闻到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烂梨的味道。他很喜欢吃梨,所以对梨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如果遇到下雨天,梨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又没有人及时捡起来吃掉,时间长了,就会腐烂成这样的味道。
“咦?”裴探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四处转了转:“好像真的有人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滚滚的心头有种奇异的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也喜欢吃梨吗?
几人在破庙里安顿下来,夜里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屋瓦上蜿蜒流下来,就像一条河流在梦中淌过。滚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
怀里有什么东西湿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羽毛,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羽毛,他知道这羽毛对自己很重要,却忘了是谁给他的。
那样生机勃勃的颜色,在黑夜里也那么美,犹如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凝神看着羽毛,后脑勺上突然一痛,滚滚忍不住叫出声:“啊!”
他回过头,发现凤凰大王怒目瞪视着他,边用鸟喙啄他边追着他打:“我靠!找了这么久的羽毛,原来在你身上!”
什么?
被欺负惯了的滚滚捂着头逃窜:“什么状况?大王你说清楚,这是我的羽毛……”
“你一头熊,敢说自己有羽毛!”大王勃然大怒,“你当我是好骗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破庙里一阵鸡飞狗跳,裴探花和叶校尉也被吵醒了。叶校尉的脸色不太好,额头上渗着冷汗,裴探花扶住他,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下,大王和滚滚都安静下来,大王甚至惊恐地竖起头顶的羽毛。
“谁在那里?”裴探花站起身来。
黑暗中迟疑地走出来一个佝偻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和滚滚相似的妖怪,眼圈也像被打青了一样滑稽。这只滚族看上去已经很老,身上的白毛几乎成了黄色,短腿行动也很迟缓,像是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到滚滚,那妖怪一下子呆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滚滚,真的是你?你来啦?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滚滚愣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嗓子发痛,艰难地喊出来:“妈……妈?”
是妈妈。
想不到几百年的流浪之后,竟然能再次相见。两头滚族拥抱在一起,眼泪一下子从滚滚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喜极而泣:“妈妈!”
几百年了……滚滚找寻了几百年,就算背井离乡满面尘灰,他也一直抱着希望。
“还好,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年……”滚滚妈妈又哭又笑,将一个破旧的竹篓拖出来,里面的梨全都烂得流水发黑。她抹着眼泪,眼里涌起慌乱的歉意:“现在我的法术越来越弱,不过二十年而已,梨都烂了。”
她确实老了,走不动了,除了等待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滚滚只是抱着她,拼命摇头,眼泪濡湿了她脏兮兮的皮毛。
旁边的裴探花眼底神色温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深情重逢的场景,不合时宜地吐槽:“咳咳,才二十年‘而已’?要是没法术罩着,早就烂得连核都不剩了……”
“人类朝生暮死,当然不能和妖与神相比。”凤凰大王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歪着头又想了想,“不过——人类并不会把梨放着,而是会去栽种新的梨树,然后每年秋天都结出不同的果实。”她侧过头:“叶哥哥,你说是不是?”
叶校尉和裴探花对视一眼,勾了勾嘴角。
人类很了不起,看上去很弱小,却能一代代地生存下来,创造奇迹。
树木总会长出新芽,土地总会泛起金色麦浪,田野里总有春枝摇曳,野草生长。
天亮时,雨停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让破庙也有了生气。
“快把羽毛还给我!”大王一睡醒,就气势汹汹地去追打滚滚。
满地灰尘都被她的翅膀拍起来了,滚滚四处躲藏,委屈地护住羽毛不肯给:“这是我的!”
凤凰大王一口咬定这就是她的羽毛,可滚滚也一口咬定,这是别人送给他的羽毛。
见怪不怪的裴探花和叶校尉各干各的,没有理他们,倒是滚滚妈妈浑浊的眼里满是喜悦和欣慰:“想不到……滚滚能交到这么有活力的朋友。”
有活力的大王徒劳地追了一上午也没追回羽毛,赌气地蹲在窗台上生闷气。
“琳琅。”校尉叫了她一声。
不理。
“大王,你有没有想过,”裴探花似笑非笑地站在窗下的阳光中,双臂环胸,“之前的羽毛都与你有所感应,但这次羽毛近在咫尺,为何这么长的时间,你却没有发现?甚至,如今羽毛就在你眼前,它却没有回到你身边?”
大王这才扭过头来,神色有点发愣。
很奇怪呢。
“也许,这真的不是你的羽毛。”
“不会啊……”大王有点困惑地转动着眼珠,“这真的是我的羽毛。”
校尉拿着两个烤红薯走了过来。
大王欢叫一声扑到他怀里,抱着红薯抬头问校尉:“这真的是我的羽毛!叶哥哥,你信不信我?”
“信。”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无条件地满足;无论她怎样胡闹,他都无条件地纵容。
“我迟早要把羽毛抢回来!”大王高兴地在校尉的颈窝处蹭了蹭,中气十足地宣布。可是等她吃完红薯,准备再战去抢羽毛时,却发现滚滚不见了。
“咦……滚滚去哪里了?”
滚滚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黑白相间的滚圆的背影,甚至有点文艺的落寞。滚滚看了看掌心青色的羽毛,又抬头看向蓝色的天空,一缕凉风悄然灌进颈脖。几百年的找寻终于尘埃落定,他应该心满意足才对,但为何心底某个地方仍然微微疼痛,空荡荡的?
“滚滚,在想什么?”滚滚妈妈抱着竹子出现在他身后。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妈妈,当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滚滚扭过头,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妈妈一怔,神色有些奇怪:“你……不记得了?”
滚滚摇了摇头。
“跟我来。”妈妈带着滚滚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清澈的河水倒影着岸边的树,以及他们黑白相间的身影。
河水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在微风中轻轻摆荡。
蓦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人想哭。最懦弱的逃避就是遗忘,他的心里还留着疤,但疤痕已经变得坚硬,渐渐消失掉原来的模样,无奈得有一点儿可耻。
而滚滚突然意识到,曾经那青色的羽毛那么明亮,有着照亮整座山峦的光芒。
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谁的手中?
滚滚跳到船上,木头咯吱作响,空空的位子上只有风吹过。
“你来啦。”
“想要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
模糊的声音像是浓雾里的山峦,在头脑中若隐若现。眼泪不知为何突然就从滚滚脸上落了下来,将黑白的皮毛打湿得一塌糊涂,他嘶声说:“我来了……”
就在这时,滚滚怀中蓦然一空。
一束青色的光芒从他怀中逸出,羽毛飘到半空中,悠然转了几个圈,落在尾随而至的凤凰身上,像是落叶回到大地,又像是果实回归枝头,亲切而熟稔。大王开心地昂起头:“看,我就说这是我的羽毛!”
华光流彩,宛如梦境。
每一枚坠入凡尘的凤羽,都寄托了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在这个心愿没有实现之前,就不会回到凤凰身上。
我来了。
青色的凤凰尾羽那么明媚,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共赴一场最春天的约定。
六
滚族世代相传的宝物,是一枚凤羽。
只有少数滚族知道,这枚羽毛里隐藏了最强大的力量,比所有他们已知的力量都要强。
墨染出手的一瞬间,青色光芒汹涌如惊涛巨浪,他站在一群倒地哀嚎的同类中间,神情冷漠地睥睨着脚下:“宝物就在我手上,你们有本事的,就来抢。”
书策几个滚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畏惧的神色,竟没有一个敢上前。
见他们双腿发抖,墨染嘴角勾起鄙夷的弧度,转过身去:“滚。”
话音刚落,一根锋利的竹刀插到了墨染的背心!原来书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跃而起,趁机偷袭!
“当心!”
滚滚搀扶着妈妈往后退,这时其他人已无暇顾及他们。他本来应该马上逃走,但看到墨染被刺中,还是本能地高喊示警!
蓝色的光芒骤然漫开,鲜血飞溅。墨染猛地回头,用强有力的右爪抓住书策的咽喉,青色的眼瞳泛起血色杀机。书策的挣扎从激烈到微弱,嘴里的叫骂从宁死不屈变成了哭喊求饶,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渐渐发不出声音……就在滚滚以为墨染一定会杀了他时,却见墨染脸色铁青松开了手。
“砰”地一声闷响,书策被摔在地上,抚着脖子拼命喘气。
“我答应过一个人,绝不对同类出手。”墨染没有再看他,“你们口口声声要替长老报仇,你们圈占竹林据为己有,长老的劝阻你们为何不听?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自私和贪婪,长老也不会死。”
墨染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涌动着巨大的悲怆。
几只滚族搀扶起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书策,神色惊恐地后退,转眼之间,四散逃命得一个也不剩。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血腥气在冷风中残留。
墨染孤独而疲惫地转过身,踉跄了一下。他身上有好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被书策刺中的地方更是贯穿胸腹,淋漓鲜血染红了皮毛——如果他还是曾经的墨染,那一击早已要了他的性命。哪怕是现在的他,也遭受了重创。
就在这时,他一抬头,看到滚滚还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还没有走。
墨染一愣。
“你怎么还不走?”墨染皱眉。
“这……这是我家。”滚滚浑身还在微微发抖,他胆怯地指着墨染身后——被挡住的那个洞口,正是他的家。
在刚才的打斗中,周围的许多石头都碎了,树木也倒塌了,但这个小小的洞口,一直被墨染护在身后。
墨染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朝远处走去,后腿拖出长长的血迹。
妈妈颤抖着把滚滚往洞里拖,压低声音说:“快回去……我们用石头把洞堵上……”看着那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滚滚的鼻子莫名地酸胀,突然鼓起勇气大声朝那身影喊:“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你也发现了是不是?强大到根本不会连累我!”
墨染的背影突然一僵。
滚滚猛地挣开妈妈的爪子,踩着满地碎石和血迹,一路狂奔到墨染跟前,小眼睛里都是傻气,还有……眼泪。他大声喊:“既然是朋友,就一起坐啊!你闯了祸,哪怕是弥天大祸,我信你扛得起!扛不起我和你一起扛,为什么要那样骂我?我元神低级,但我并不蠢,你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我,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滚滚的话突然停住,因为他看到墨染直直倒了下去。
为昏迷中的墨染包扎伤口时,滚滚这才知道,原来他伤得这么重。好几处深可见骨的重伤,更可怕的是一双脚,不知道爬过多少山头,走了多少路,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傍晚时,墨染醒过来了。
“滚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被找回来了,梨树又结了果,溪水流动起来,到处都是竹子。”
滚滚心里一阵难过,他盯着墨染的脚:“你……你的脚怎么会磨成这样?”
“去找春天啊。”
这些日子,墨染没有像其他元神高级的妖怪那样占据竹林和食物,而是翻山越岭,去最危险的地方,试图寻找春天。
世上有没有英雄,滚滚不知道,但他知道,墨染和别人不一样,他的想法独特得令人害怕。
只见墨染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青色的羽毛,就像是寻常的鸟羽,没有光泽,枯槁得如同睡着了。
“这是?”滚滚一愣。
“长老告诉我,这是找到春天的钥匙。”墨染的眼睛一亮,慢慢地泛红,像是雨水拼命蓄积着夕阳,那样滚烫,“为了这枚钥匙,我向他挑战,战胜了他。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有些责任,要用生命承担——他是自毁元神而死的。”
墨染的下一句话,让山洞里一时间寂静如死。
“他是我父亲。”
滚滚愕然地张大嘴,滚族里蓝色元神的妖怪原本就不多,他却没有想到……墨染是长老的儿子。
墨染微昂起头,眼中滚烫的眼泪始终不曾落下:“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在那一刻,我有了青色的元神。”
原来,这才是宝藏的秘密。
原来,青色的元神并不邪恶。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那是滚族世代传承的,最了不起的力量。
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再固执地守成,而是出发——哪怕族规写下的铁律不可更改,但年轻的英雄要从冰雪中出发。
也许在旁人眼中很荒唐,也许会头破血流一无所获。可无论路途有多危险,都要前去寻找春天和希望;无论被命运之石怎样无情地碾压,都绝不会认输,都要在冰封的大地上重建家园与人生。
“滚滚,”墨染突然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滚滚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他的笑容,一点儿也没变,“你看那里——”
墨染举起手臂指着远处一个方向,那是山上最高的地方,泛起清浅的绿意,像是收藏了小小的一角春天。
“整座山都冻结了,只有那里有春意。我想去那里。”
“别……别开玩笑了!”滚滚顿时愕然。那个地方,是他们世世代代融入血脉的恐惧。每一头滚族在幼年时,都被大人告知,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只有山最高处那个地方绝不可以踏足。上古时,曾有滚族踏入那里,山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让滚族们失去了生存过几万年的家园。一直到很多年后,那场大火都是滚族世代所恐惧的禁忌,族里的长老说,那是神发怒的天火。
“我父亲也这么说,”墨染沉默了一会儿,“从小到大,我都不听他的,这一次也一样。
“他给了我一个忠告,这最后的忠告,我无法置之不理,他说要去那里,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一个帮手。”
滚滚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而是滑稽。
帮手?他?
……自己当时一时情急喊出来的豪言壮语,要负责吗?
他只有灰色元神,属于滚族里法力最低的,他从来没觉得那些大事会和他扯上什么联系,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不管是什么大事,都不需要他掺和,他做不了什么,更做不了英雄。
他和墨染是不同的,就算能喊出吹破天的牛皮,他也不敢去闯滚族世代的禁地。
“天亮之前,我就出发去那里。如果你愿意一起去,就在那棵大梨树下见面。”墨染的目光看得滚滚的脸颊羞愧发烫。
就在这时,滚滚妈妈冲了过来,她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拦在滚滚面前:“滚滚只是个普通的妖怪,他和你不同,没有什么力量,他帮不了你。那是最可怕的禁地,没有谁能活着回来……”
墨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滚滚,然后转身走出山洞。
滚滚低着头,他的腿在发抖。妈妈流着眼泪惊恐而迅速地把门关上。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滚滚猛地抬头,迎面撞上墨染的背影,孤独地在门缝中渐渐被隔绝不见。
这天晚上,滚滚一夜没有睡着。
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害怕地发抖。
这夜过得格外漫长,狭小的山洞仿佛成了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滚滚只想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月亮升起又西斜。
树影变短又变长。
晨曦渐渐来临,滚滚知道,他再不去,墨染就会独自奔赴那危险而可怕的地方,也许会死在那里,也许永远再也见不到……
最后一丝星光落在洞口,最后一缕希望落在滚滚胸口,黎明就像一扇大门,即将强悍地打开。来不及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力量驱使,也不知道是什么在脚底灼烫,滚滚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突然冲到洞口,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滚滚。”
滚滚回过头,妈妈的眼神带着惊恐,还有一丝绝望:“你不能去。”
“没事啊。”滚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只是去跟墨染说一声,劝他不要去。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送死。我很快就回来……墨染上次说,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寺庙外的小船。妈妈,你就去那间寺庙等我!”
“滚滚——”
滚滚满脸眼泪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决心就会被风吹散。
等滚滚跑到约定的地点,才发现那里空空的——他们约在梨树下见,可梨树早已经不在了。
四周空荡荡的,也没有墨染的人影。
远山露出微光,天已经亮了。
滚滚终于知道他来迟了。他绝望地蹲下,眼泪从指缝间伸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山风呜咽回荡着肃杀,绒毛上的泪水很快冻成雪白的冰渣。
一个东西砸落在滚滚的头顶,“咕噜咕噜”落到地上,是一只梨,小小的青色的梨。滚滚愣了,在泪眼中抬起头,只见墨染坐在高高的石头上。
“你来啦。”墨染轻描淡写,“我正要出发。”
“……我以为你走了,”滚滚满脸是泪地张了张嘴,“天已经亮了。”
“那边还有一颗星星没有落下。”墨染指向斜月西垂的地方,那里还有一颗小星,固执地亮着。
墨染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眼睛也像星星那么亮。
滚滚鼻头猛地一酸,原本要说的话突然都说不出口。
“其……其实我来是要告诉你,” 滚滚不知所措地嚅嚅着嘴唇:“……我不敢。”他仰头看着墨染歉疚地说:“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大事,我很怕禁忌之地,也很怕死……我不敢啊,你要做的事情很荒唐。”
他狼狈地张了张嘴:“不过,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墨染咧开嘴笑了。
天太冷了,一路上两只妖怪的脚爪都被冰雪冻伤。
他们不敢停留,日夜兼程,攀登过无数的山头,爬过许多的险坡,几次滚滚差点滑下深渊,都是墨染抓住了他。在最冷的夜里,他们把元神放在一起取暖,墨染终于知道,当初为什么他的父亲说,他一个人做不到。
一只妖怪的元神会被风雪冻结甚至熄灭,但两个元神放在一起,哪怕是最低等的灰色元神,只要彼此靠近,互相依傍,便能散发出热量,可以抵御严寒和风雪。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没有人同行,任何人都走不到终点。
两只妖怪都伤痕累累,在滚滚快要走不动时,墨染一直鼓励他:“快到了。”
不知听到过多少次“快到了”之后,终于,精疲力竭的他们抵达了滚族世代不敢涉足的山巅。
山的最高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棵苍绿高大的梧桐树。
梧桐树枝叶茂盛,风吹过温暖,树叶如同羽毛摩挲,这里太静谧温柔了,仿佛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爬上树去看看,”墨染浑身的皮毛都成了脏兮兮的灰色,沾着血痕与冰渣,他毫不犹豫地说,“你跟在我身后。”
于是,墨染在前,滚滚在后,两只妖怪爬上了高高的梧桐树,然后,他们在树叶中间看到了……一个鸟巢。
鸟巢里有一只彩色的幼鸟,身上湿漉漉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这是什么鸟?”滚滚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只听墨染厉喝一声:“不要摸!”
这一刻,墨染的表情变得可怕,他让滚滚后退,从怀中取出那枚青色的羽毛,映着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坚定而强大。
他把羽毛放在幼鸟的身上,自己伸爪去碰触幼鸟,兽爪与鸟爪相触,那幼鸟轻轻叫了一声,鸣叫如同珠玉撞击般清越好听。
——郑重的碰触与回应,仿佛某种契约达成。
光泽在羽毛上流动起来,像是突然睁开的眼睛,重新跳动的心脏,那枚青色的羽毛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一点温热从墨染身上散逸出来。
滚滚不解地仰望着墨染,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他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
就在这时,一蓬火焰在眼前炸开,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力量让滚滚顿时从高处坠落下去!
耳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映入眼帘的,是燃烧的世界——火红的山峦,燃烧的天空。
“墨染!”滚滚声嘶力竭地大喊。
墨染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全身浴火。不,所有的火焰都是从他身上烧起来的,他就是火种。
“在那些最冷的夜里,在许多个我想要放弃的时刻,是你的肩膀给了我力量。”墨染在火光中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最初见面时那样。“谢谢你啊。多想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寺庙外的小船。”
滚滚流着眼泪挣扎着想要开口,可火海汹涌,四周滚烫,他喉咙剧痛说不出话,在绝望中,仿佛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般托着他,耳边朦胧听到有个尊贵清越的声音说:“竟然真有妖怪以身为引,不惜焚身以火,来寻回那样东西,笨蛋。”
那声音威严而傲娇,滚滚却虚弱得睁不开眼睛了,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再醒来时,滚滚不知何时已经在山下了,他心里有点难过,却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手边有一枚青色的羽毛,是谁放在他掌心的?他抬头望去,四周的景色都不一样了。
世界像是被轻柔如羽的手抚摸过,从冰冷的梦里醒来,迎来久违的温暖的朝阳。河流苏醒过来,滋润地伸着懒腰,竹林长出了绿叶。
滚滚来到他最爱的那棵大梨树下,本来已经枯死的树枝上,也长出了新芽。
曾经有谁对他说,滚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被找回来了,梨树又结了果,溪水流动起来,到处都是竹子。
七
滚族们过起了以前的生活,食物重新变得充足,又开始有几百岁的幼崽跟在滚滚身后,往他身上丢石头。
“不吃竹子,却爱吃梨的笨蛋!”
好脾气的滚滚没有生气,似乎只有他还记得,曾经他们把春天弄丢了,有人带着他历经艰难险阻,去找回春天。
梨树上挂了几个小梨,滚滚笨拙地爬到树上,把那几个小梨摘下来吃。他第一次吃没有成熟的梨,却发现原来没熟的梨是涩的,又涩又苦。
舌尖那么苦,更苦的是心里的恐惧。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好像失去了什么人,错过了什么约定——真的再也记不起来了吗?再也见不到了吗?哪怕再过一万年,两万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再无法见面了吗?
滚滚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他想去找一个答案。
一路风尘让身上的毛变得脏兮兮的,沾着灰土,没有当初黑白分明的润泽,白毛几乎染成了灰色。他经过人类的城池,看到人类的书籍里记载着很多知识,《释名·释采帛》中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
青,万物之始。
青色的羽毛,就像万物初生的春天。
——当初,是谁把春天放在他掌心?
滚滚走在旅途上,吃梨的习惯从没有改变,但是他再也不敢吃青涩的小梨。
——犹如离别一样苦涩到心底。
看到长安城郊破庙边大大的梨树时,滚滚停住了脚步。这棵树,样子很熟悉呢,连空中的风云流散也那么像,仿佛能回溯时光,恍惚能听到有谁坐在树下,对他说“嗨。”
他笨拙地爬上树眺望远方的夕阳,遇到了前来摘梨的少年。
他蓦然想起,自己要在寺庙见什么人。
他倾听黄昏的晚钟,古寺钟声,河水流淌,身边有人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那寺外的小船。”
河水已经解冻,但回忆仍然冰封。
亲爱的朋友,我不敢想起,也不能忘记。
我心中有一座寺,寺里有钟声,寺外有船,和一个永不会再登船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