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站起身来,将手里拎着的瓶装水一饮而尽,走到周春去身边,背着手看向显示着三维点阵模型的屏幕。
那些红色的矛盾团,像是菌落、像是霜花,像是细细的无线分叉的叶脉。
斐波那契数列般充满数学美感的无数小小卷叶,从那一团矛盾的命题中伸出来,像是目盲的蜗牛般,在探索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数学法则的边界。
平树也凑上来,他是对“论证计划”知道的最少的人,看着他们屏息望着模型,忍不住道:“互不相容的数学理论是什么?是说量子力学与宏观相对论那种不统一吗?”
宫理摇了摇头:“就像是咱们生活中运用牛顿力学几百年,却突然发现还有个鸡顿力学,也是力学法则,但公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而且它一直就存在,但我们并不能感知,并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你可以说,是每一个数学理论,都有完全矛盾的另一套理论也存在。”
周围一群学者,被宫理牛顿和鸡顿的说法给搞的有点无语。
但他们也很难解释,反倒希望让宫理说清楚——
这道来源如此神秘的命题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周春去喃喃道:“你们的学者,早就因为一些物理现象或者证据,认定世界上存在完全并行且矛盾的另一套数学理论了。”
“老师,这怎么可能!”
“春去啊你也认同他们的狂想,这些命题结果的矛盾一定是演算过程中有些陷阱,或者是他们的代码就有问题——”
“之前不就有过吗,某台通用型超级计算机只要输入π的小数点后前三百七十万位数列与倒置数列的乘积,就会立刻卡死并出现莫名的随机解。最后查明是运算这个量级数字的乘积时,电脑芯片的震颤会和它使用的水冷交换机的频率共振,导致出差错!当时研究的多少论文完全都作废了!小周,对你说过无数次,在数学的世界我们就要做祛魅人!”
周春去摇摇头:“我的超能力就是计算,刚刚已经反复演算过了几道命题,我算出了同样矛盾的结果。一道题反复运算的情况下,解与非解出现的频率大概相同。不可能是我的大脑和光学计算机同时出了问题。”
其他人瞪大了眼睛,周春去这样说,就不会有错。
周春去目光有些恍惚,他愈发佝偻,满脸堂皇,曾经言语直接的人,却此刻恨不得用诗句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我的思绪就像是在某个环节,忽然会被、被冰凉的舌头舔过,大脑毛细血管像树根一样生长。我触碰到了柔软的卵膜,或者是七十岁这年从胎盘里掉出来,突然另一个我认知中不该有的解就出现了……我不确定,数学如此确定,我却如此不确定……”
宫理笑:“我们也有一些学者经历过这种感觉,他们形容,像是上帝的指纹捏在他们柔软的大脑上,留下了新的沟壑。”
周春去却猛地转过头去:“很明显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触碰到这些事情的,只有方体了。方体早就发现了另一套数学的法则,但你们不确定这种并行是如何存在的,对吧。”
宫理笑了笑,手撑着周春去的椅背:“如果让你们假设,你们会如何假设?”
学者们沉默着,只有屏幕上的点阵图不断扩大,黑色玻璃后的光学计算机的细线光浪还在交织,其中一位女学者先道:“类似‘测不准原理’那样?世界本来就有两种并行的数学法则,因为我们三维生物的观测方式,导致只能观测到一种。或者是我们的观测就造成了结果坍缩成了其中一种?”
另一边也有个肌肉光头男人,一边拿着纸笔绘画着道:“或者是局部真理原则。数学的世界无限大,我们的法则和另外的法则,就像是光明和黑暗一样。我们每次算出一个解,就像是点起火把,这个火把周围,有超大一片区域就会被火把照亮,被照亮后就会变成我们的法则。这片真理是局部的,我们却不知道。因为数学的世界无限大,火把光亮的直径也非常大,我们这么渺小,就以为自己的火把可以点亮那一片真理就是整个世界,也以为黑暗中空无一物——”
另一个中年女人学者,激动地拍着桌子道:“还有可能是平行宇宙原则!如果数学法则都不同,怎么能确认那个世界是以我们能感知的物质形态存在的呢?人类的五感,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些在自然界中都算不上强大的声波、光频接收器,如果另一个世界连数学法则都完全不同,那么波与粒子的形态与我们完全不同。可能我们一直就生活在它们之中,可能两个世界交叠也说不定!”
周春去真的带来了他身边最精英的学者,他们很快就提出了多种假说。
周春去则盯着屏幕,忽然道:“我猜测,我们这里,不过是你们其中一个验证地罢了。你们也不确定哪种理论的方向是正确的,应该此时此刻在有多处量子计算机、云脑计算机或者是超强的算力纲能力者组成队伍,在验证这些所有的猜想。”
宫理抿嘴笑起来:“确实。不过,这是我认为成功率最大的地方,也确实运算出来了最明显的结果,所以我亲自来了。周春去,你对现在眼前的矛盾如何想?你的假设模型是怎么样的?”
周春去望着屏幕上不断出现的白点与红点,那些代表着另一套数学法则的红点并不多,但都成团汇聚在一起,一个个矛盾团又相互独立。
他拿起一张纸:“我猜测,两个法则,就像是这张薄薄纸张的两个面,在过去没有天灾的时代,除非是拧成莫比乌斯环或者折叠,这两面是一体却又相互接触不到的。”
“但是。”
周春去把纸张放在桌子上,拿起旁边的橡皮。
他用力的在纸张上开始摩擦,很快,纸张有几块地方,变得特别薄的,甚至有些透光:“既然是你们方体展开的研究,这些产生矛盾的领域又是稳定的,我就猜测它与天灾有关。比如每一个天灾,就是变薄的区域,是纸张另一面的东西透过来了。有些天灾能够被我们理解,就说明它只是变薄了一点点;我听说有些地区的天灾,完全到了颠覆宏观与微观世界法则的地步,那里可能就是薄的透光了。”
平树在听到之前几个理论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思维一头扎入了巨大的海洋里,到周春去说这个理论的时候,他更容易理解,也更惊讶。
平树转过头去,却发现宫理面上只是笑容扩大了一些,却没有震惊的神色。
周春去面上深思,更有深深的恐惧,那是一种对人类历史洞悉,对每一场数学革命出现的恐惧:“是我们曾经的核战与热武器战争导致的纸张变薄吗?还是说那一面也存在世界,存在文明,它们的行动导致了这一切?”
学者们当中,出现了仓皇的惊呼:“不,甚至那一侧不一定是文明,不一定是世界,不一定是我们理解的正在膨胀爆炸的宇宙!或许我们是他们的大肠杆菌,他们是我们的碳基结构,是另一个不一定符合因果律的世界。或者是一个能知晓当下一切细节——甚至是光子的动量与位置都能同时知晓的世界!”
也有更实用主义的学者:“方体发现了之后要怎么做?是像女娲补天那样,将这一个个薄弱的漏洞补住,还是干脆凿穿了,要通往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我们的大脑行为规律也会改变?还说是要掌握法则后利用这个漏洞,取得用之不尽的能源,还是说……”
“很有可能,那种矛盾的数学会变成武器!如果我们知道如何在一个区域内,让另一个数学法则入侵,我们就可以随便毁掉任何——一切!从原子结构上的毁灭!”
所有人的思考,已经变成了某种哲学与未知的思考。
他们极度恐惧的看着点阵图与不断运转的光学计算机。
却没有人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
相比于过去科技退潮时代,盖在所有人头上的那个封闭的锅盖,那个穷其一生也找不到答案与方向的世界,他们就突然撞破了小小的口子,像一颗微弱的闪|光|弹,穿透了云层,见到了冰冷的、量级无法感知的、黑暗又充满风暴的宇宙。
这十几个人,就站在屏幕前,像是一辈子也没离开过窝的白蚁,扒着漂浮的巧克力包装纸,漂流入了太平洋。
极度恐惧,极度战栗,却并不打算掉头回去。人类正用力瞪大他们只能感受到400-700纳米之间波长的双眼,像触角一样,感知着暗物质与138亿万年前发射来的微弱光线。
甚至连周春去都在望着那些红点,肩膀颤动,下颌脖颈上垂坠的皮肤在抽动着,他仿佛一瞬间年轻,一瞬间化灰,一瞬间灵魂随着电波向外太空寻找交换的对象。
宫理也在一瞬间,窥探到了人身上的信仰性。
因为真正的白蚁会瑟瑟发抖,任何哺乳动物都会陷入恐惧应激,只有人类会在巨浪中可笑的仰起头来。
宫理低头笑了起来,她故意低头摆弄了一下口袋里的打火机,几个人就被这声啪嗒惊醒,齐齐转过头来:“这里不能吸烟!”
但宫理只是摆弄着打火机玩,她咧嘴笑起来:“先别想这么多,我的光脑在之前接到了消息。为了某些变量统一,有另外两处量子计算机和超能力者运算团队,同时开展了对其他命题的运算,得到的结果也很有趣。”
周春去立刻瞪大了眼睛,前倾着身子,佝偻如骨架的手撑着椅背就要站起来:“是什么样子的结果?他们的其他理论假设,也被论证了吗?”
宫理略一点头:“有不同程度的论证,现在还无法确认哪个假说是正确的。但可以证明,另一个跟我们矛盾的数学体系,是存在的,而且是以分散的点状分布在我们的世界里。还不确定这种点状分部,是不是更高维度在三维世界的投影。目前,它们之间没有能观测到的联系。”
周春去已经陷入了迷思的汪洋:“或许是在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间,就是两套真理同时爆炸,就像撒开的种子,分别溅入了尚且空白的真空,各自生长,如今才初次相遇。或如今我们的进化,才能感知这种相遇。”
宫理叹口气:“不知道啊。现在才是第一步,我们才刚刚确认与观测形态,或许以后一切也都会被推翻。”
随着工作站的画幅朝后拉大,越来越多的矛盾点在画面上显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静默的看着,也有些人呆呆坐下来,仍然在用纸笔写画着什么。
周春来也默默拿起了笔,但他并没有写,只是握笔这个姿势帮助他有超强算力的大脑正在思索。
沉默许久后,他忽然道:“都有可能,甚至也有可能是他们说的局部真理理论,毕竟这些矛盾虽然模型上很像是我们现在因为天灾千疮百孔的世界,但这终究只是在数学模型里的模拟——我们可以在数学层面上试着接触,试着反击。”
这一点宫理没想到。
她惊讶的眨了眨眼睛。
周春去对数学的执着与追求,超过了她的想象。或者说那些宫理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的方体研究中心的学者们,会不会也——
而这种事,是宫理最没有办法阻止的事。
她立刻道:“反击?你是想要用我们的数学理论击退那些矛盾吗?还是说要在没被磨破的纸张部分剥掉纤维,填补在那些薄弱的矛盾之处?你要明白,虽然这是数学模型,但你的行为既可能只存在于命题之中,也可能扩散到整个数学法则里!周春去,你无法为此负责!”
周春去从口袋中掏出眼药水,那眼药水明显有一些兴奋剂成分,他两眼开始泛起血丝,眼球微微凸出,似乎是为了投入下一轮的高强度计算。
他看到宫理愤怒的样子,也怪笑一声:“你的那些学者同僚们,也在这银球的全息投影中,在鼓动我、在启发我,希望我利用光学计算机迅速做出试探。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这是不可能停下来的路,任何一个数学素养足以理解当下情况的学者,都不可能停下来!而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法阻止其他的我!”
其他的我。
不止是这些同样理解了周春去的同僚,还有其他地方验证着假设的学者,以及方体研究中心里的学者。
他们都不会停下里的。
宫理骂了一句:“操。你要是这样,那我——那我要吸烟了,我气死你们!”
平树噗嗤笑了起来,拽着她往后:“别急了,除非你现在把他们都爆头了。”
周春去已经不再说话了,他额头开始泛红,额头疯狂出汗,甚至连下颌的皮褶都像是青蛙般起伏鼓动着,仿佛是他已经将自己的大脑燃烧到了极致。
他不断写下新的命题,交由身边的其他学者进行录入。宫理肉眼可见,随着由周春去设计的新命题的输入,在每一小块红色点阵周围,都出现了更密集的白色点。
gu903();那些都是我们世界法则的唯一解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