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过来,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看到对着她微笑的道人。他两鬓雪白,脸上全是深深皱纹,只有那双眼睛,仍是熟悉的柔和,她认出了他。
他说:“清清,我做你师父,以后你便跟着我罢。”
“我会教你道术,教你武功,让你能有本领……等你长大了,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到时候,就不用为师照顾你啦。”
“但答应我,在那之前,你一定乖乖听话,不该想的事不要去想它。你能平安长大,是你母亲最大的愿望了,再没有别的。”
于是清清真的乖乖听话,头几年,本该最无措最委屈的时候,她连眼泪都甚少流过。哭闹或任性,那些小孩专属的权利,在那一夜过后便从她身上剥除了。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知道怎么样,才不会让这世上仅存的爱护她的人失望。
但他还是会失望,他有时候喝了点酒,看着她,会轻轻地叹息。
师父在叹息什么,清清不问,但又能隐约猜到。
他在遗憾,她始终不够快乐。他的徒弟虽然贪玩活泼,但过早失去了天真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甚至有时候,这个小女孩还要装作轻松的样子来面对他,他觉得心疼又自责,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其实从来没同别的孩子打过交道。
清清就这么长大了,寒来暑往,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一点的女孩。
她知道有些东西,师父绝对不愿告知,但她背地里打听了不少,晓得了许多事。
譬如泰安镇上的陈仵作,是前大理寺卿,他当年急流勇退后佯装在山洪中遇难,然后隐姓埋名来了此地……他是认得她母亲和祖父的,师父能找到小霜观安居,少不了他的帮忙。
譬如师父突然满头鹤发的原因,她最初便问过,他说那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所致。他把她当成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她也假装天真地信了,但很快,她在宗内书房,便翻到了类似的记载。
譬如当初的恩怨是如何,如今的仇敌又如何,皇帝是怎样沉迷炼丹,梅相要扶持傀儡新主,而润月真人同他狼狈为奸。她在心中一一数来,慢慢地思考和盘算。
师父说等她到了二十岁便能自由,到时候他找个山林养老,不再过问她。她便笑着答应,说她要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玩。
她骗了他,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去玩,有了足够的本事和见识之后只想报仇雪恨……她以为骗过了师父,没想到师父也在骗她。
什么养老,他或许根本没有老可以养,起死回生的法术让他苍老二十岁,延续生命的灯火又在一年年消耗他的生命。
二十岁或许是个临界点,他想在她走之后,自己独自死去。
清清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问:“那日你为什么要刺他?”
少年的面目在暗色中模糊不清,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天际传来。
“他擅用引魂灯的事情败露,宗门要给予惩戒。如果动手的不是我,便会是旁人,旁人未必不想要他的命,而我不会。”
清清喃喃地说:“后来这几年,他每年上山都是做这个吗?”
萧子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来打开那处阁楼,那里只有掌门一脉的昆仑血才能进入。”
清清的意识有些涣散,但她还是察觉到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她说:“那灯油,是用他的血吗?”
这一次,萧子熠沉默了更久后,才说:“是用我的,他已经不能再点灯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解释更多。
清清垂下头看向地面,她想到了那罗,它没有思想情感,只是个听凭本能而行动的虫类,她以为自己和那罗无异,但其实比它更不堪。
多么可笑啊,她口口声声说不要做被保护的弱者,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过于无知,又过于无力了。
温热的液体充盈在眼眶,她咬着牙,极力不让它坠落。
有人轻声说:“我从前觉得,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知道这些。”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带着些哀伤:“现在看来,那时的想法是对的,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清清哑着声音说:“后悔什么?”
女孩一边流泪,一边狠声说:“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么?我尚且不后悔问出这些,你又后悔什么?”
萧子熠看着她眼角的泪水,它们在暗室中竟能有这样的光泽,亮且脆弱,就好像她自己。
他真的,宁愿被她怨恨,被她责怪,也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脆弱,他在这点泪光中几乎要窒息。
于是他走上前,轻轻拥抱住了她。
女孩在他的双臂之中无声地颤抖,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不忍再看,只默默地拍抚陪伴,就像从前在雪山上的很多次那样。
只不过,从前她是装作难过,来讨他的安慰。她装得像极了,不住地抽噎,鼻子红红的,眼睛中的泪水让他心都要碎掉。于是明知什么想回家想看花都是借口,但他还是愿意那么哄着她。
她从来没真正在他面前哭过,即使在风崖上的分别,她眼中也只有愤怒恨意。原来她真正伤心的时候是这样子的,他终于见识到。
他根本不愿见识到。
他紧抱着她单薄的身体,无措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过了很久,久到怀中的人渐渐安静,连轻微的颤抖都不再有,她似乎昏睡了。
萧子熠没有动,他轻轻抚摸她颊边的湿发,在想一些事。一些关于过去和以后的事。
直到门突然被打开。
光亮重新投射进来,将屋内照得分明。一个少年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影像一棵挺直的松。
他沉默地看着屋内,好像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