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望着地上的白笳,眸色深沉,“只要参透变换规则,并非不可能办到。麻烦的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鬼国待得够久,走得够远,见得够多。我们初来乍到,当然不行。可若待上五年、八年,就不同了。与我们不同,阁下浸淫多年,早已对鬼国了如指掌,我说的对么?”
“你是喻连海和谢岑关那拨队伍的人!”百里决明大惊。
“人太聪明不好啊,”白笳歪在地板上看裴真,“容易短命。”
身份暴露,这家伙依旧怡然自得,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好像身处窘境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裴真脸上罩着一层阴翳,不知道在想什么。穆知深眉目冷淡,这厮生就一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脸,大概就算有人告诉他“你屁股破了个洞”他也只会淡淡“哦”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喻宗主可以变成鬼怪,其他人自然也可以。”裴真凝眸盯着他,“道行高深,熟悉鬼国,想来想去,只有陷在鬼国的喻家人和谢家人了。你来自喻家,还是谢家,叫什么名字?”
“唉,”白笳仰着脖儿长长叹息,“就是知道聪明人不好糊弄,才先弄你,剩下一个百里决明就好办了,想不到还是搞成现在这样。小兄弟,你猜的大多没错,鬼国的变换虽然奇诡,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循。这里头的屋子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只有十三种排列方式。”
“猜的大多没错……我猜错了哪些?”裴真问。
白笳狡黠一笑,“这个鬼域……不是我的。”
地板上,他身下突然伸出一只莲藕似的小黑手,拔出白笳脖子上的银针。百里决明一惊,刚要出手,终究晚了一步。白笳立即双手结印,绚烂的银光在他指间潋滟闪过。裴真三人忽然肩上一沉,仿佛有大山压在肩头,三个人同时坐倒在地,额头冷汗细密而出。
穆知深握紧双拳,用力想要挣脱束缚,额上青筋暴突。
“别挣扎啦,互相看看你们的肩头。”白笳撑着下巴笑。
他们的肩膀上不知何时被放置了黑色的符纸小人,百里决明恍然大悟,这是小鬼符,把鬼魂放进符纸里,压在人身上,让人动弹不了,和鬼压床是一个道理。这术法太简单,仙门的垂髫小童都会玩儿,通常拿来恶作剧。可就是最普通的术法,让他们丢失了警惕。百里决明甚至想不起来,这个王八羔子是什么时候把小鬼符放在他身上的。
白笳身后的壁画上,无数黑溜溜的童子蠕动着爬出来,变成一条条扁平的黑影,匍匐在白笳的脚边。原来鬼魂不是藏在他们当中,而是所有童子都是鬼。
这些鬼孩子离开壁画,壁画真正的模样就显露了出来。被它们遮挡的部分显现出许多棺材,那些寨民扛着棺材,往老寨里送。有的棺材已经进入了寨子,露出半截棺材身。
裴真猜得没错,这老寨从来就不是给生人住的,它是玛桑人的坟墓。百里决明听说过这种墓制,和佛教有些相似,对于大师火化留下来的舍利子,佛门中人会修一座塔供养,在佛塔下挖掘地宫,存放舍利。玛桑人修建坟寨,放置死人,那些千眼尸很可能是坟寨的守卫。能在这种寨子里安葬的人,应该是玛桑族内地位很高的人物。
可惜那些家伙或许已经被长脖妇吃光了。
白笳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挨个往影子里滴血。血液接触地面,刹那间没入鬼影。
“拘鬼召灵术,”白笳笑嘻嘻,“这些小鬼我养的,鬼域是它们的。”
百里决明肚子里一大堆疑问,刚要开口,白笳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还是先让我这个东道主说几句吧,”白笳道,“百里前辈,幸会幸会,我还是人的时候见过你,那时候无渡宗师还没仙逝,你还是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我才七岁,跟着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仙门儿郎向你拜年。谁知道时移事异,几十年的光景,什么都变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辈,今番良晤于此,我盼望了很多年。”
“你还没有说你的真名。”百里决明阴森地看着他。
“啊,差点忘了,”男人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如朝阳,“我是谢岑关。”
第40章良晤(二)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百里决明很警惕。
“爱信不信咯。”谢岑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百里决明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居然是谢岑关。他换了肉身,比他死时显得还要年轻,瓷白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是一副十分讨人喜欢,让人觉得亲切的相貌。他的笑容很有欺骗性,百里决明不可抑制地想起寻微,她回眸一笑的时候,天地仿佛都蒙蒙亮了起来。
这个人似敌似友,百里决明摸不透他。
“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问。
“想同前辈叙叙话儿。”谢岑关抬起手,在穆知深和裴真额上各贴了一张符咒,两人随即软倒在地,人事不省。他微笑着解释:“前辈不要着急,只不过是安神符,让他们好生歇息一会儿罢了。我只想和前辈一个人促膝长谈,大人说话,小孩儿还是回避的好。”
“这就是你面见长辈的态度?”百里决明看了看两肩上压着的小人黑符。
在谢岑关看不见的地方,乱发覆额之下,裴真默默睁开了眼。他用一个鬼影替他承受了安神符的催眠,他的影子陷入了沉睡,而他依旧清醒如常。这是拘鬼召灵术的好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鬼影是他的分身。
“谁让前辈道法高深,我总得为自己考量考量。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原谅则个。”谢岑关嬉皮笑脸,继而正色起来,“无渡大宗师,前辈想必很了解吧。”
百里决明嗤了声,“你要向我打听他?无渡老儿的传记市井坊间几乎人手一本,你们仙门子弟入门功课就是读他的语录掌故。你自己往书肆里随便找本书翻,来问老子做什么?”
“不不不,”谢岑关摇着食指,“那些不过是一些无聊的歌功颂德、阿顺谄谀罢了。大宗师离群索居,闭门谢客,不入尘俗。按理来说,当世之中,唯有大宗师的师弟——前辈您对他最是了解。”
百里决明冷笑,“怎么,你想知道些什么?他何时何日放了几个屁都是什么味儿,你要不要听听?”
谢岑关:“……”
裴真:“……”
唉,师尊这个人啊……骂人永远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骂法。裴真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谢岑关一定对百里决明很是无话可说,默了会儿才道:“我对您没有恶意,我的确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无渡,可无论我怎么调查,这个人就像迷雾一样,难以捉摸。每当我得到线索,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戛然而止。后来,我想到了您。”
百里决明的耐心快用光了,恶声恶气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快放。”
“先问您一个问题,”谢岑关笑了笑,“前辈知不知道,当初是谁通传仙门百家你是个身怀六瓣莲心的恶煞?”
百里决明少见地沉默了。
裴真蹙起长眉,这件事他也调查过,当年师尊的身份明明连他都不知道,却在一夜之间插了翅膀似的传遍江左。他追踪到一封送到姜家的信笺,那似乎是一切的源头。但那封信早在八年前就被焚毁,姜若虚对它闭口不提。
“我调查到一封信,八年前申正二刻,一封信直抵姜氏大宅,送到姜若虚的手上。姜若虚这个人道行很高,我没法接近,无从得知那封信的内容。但想来想去,无非是说你是恶鬼这件事。现在问题来了,”谢岑关抱着手臂道,“来历不明的一封信,何以让姜若虚如此信服,即刻通知江左仙门,调动四大世家,同上抱尘山围杀你这个旧日的宗师师弟,丹药长老?”
百里决明盯着他,没吭声。
“答案其实不难猜到,对么?”谢岑关耸了耸肩,“虽然无法得知信件内容,但是我查到了那封信从哪里发出。”谢岑关放缓了语速,似乎是为了让百里决明听得更明白些,“那封信,来自抱尘山。”
裴真的眸子猛地一缩。
百里决明冷冷道:“八年前无渡已经死了整整八年,我和寻微在抱尘山相依为命。你是想说什么?是我向仙门百家自曝身份,自寻死路,还是寻微无意间发现我是恶鬼,背叛我投奔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