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知深低下眉睫看自己的手心,绷带下面露出一点点殷红的颜色,那是他的皮肤,之前沾上了血泥,他的皮肤正在变化,变得和那些血泥一样。他将绷带绑严实,平静地说:“二娘子,从我回到这里开始,我就不打算出去了,你们是在救你们自己。”
“哦,我知道啊。”喻听秋说,“所以你十二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把穆家堡弄成这样的是你那个走火入魔的爹么?”
穆知深沉默了很久,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外界的传闻都错了,走火入魔的是他母亲么?说十八年前恶鬼入侵穆家堡,潜伏在阿母身边么?他清晰地记得,那年明明因为阴气陡增,他生了一场大病,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有双枯槁的手按在他的头顶。他想要大声求救,鬼压床让他出不了声。家里人只道他是中了风邪,没人发现那只恐怖的恶鬼,它潜伏在他的身边。每至夤夜,他的床下就会多一排血色的脚印。
他更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终于苏醒,镜子里不再有那只恶鬼的影子。他满以为他们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不再有恶鬼的侵扰,不再有病痛的折磨。平安无事两年,大雪夜,天地雪白。他半夜醒来,却看见阿母披头散发地站在他的月洞窗外,手里提着染血的斧头和小妹的头颅。
一切都发现得太晚了,他的母亲已然被恶鬼诈惑,功法紊乱,走火入魔,人鬼不分。下人叫她疯子,在她发疯的时候用锁链铐住她的手脚。爷爷逼迫父亲杀妻,从穆家旁支择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送上父亲的床榻,意图让他忘记对阿母的情谊。
父亲下不了手,决意驱邪。他灌阿母喝符灰水、给阿母放血、用红线绑住她的手脚……一切方法用尽,统统无效。穆知深看着他的阿母被关在笼子里,像一只牲畜一样爬行,殷红的嘴里吐出男人的阴险笑声。
最后,父亲将阿母囚在穆家地堡,期盼祖先英灵镇压那虎视眈眈的恶鬼。阿父带他远上抱尘山,一面是为了请百里前辈收他为徒,带他远离鬼怪的侵扰,一面是为了请大宗师出山,降伏穆家堡的恶鬼。可是爷爷顾念家丑不可外扬,趁阿父离家,派人打开穆家地堡,想要杀人封鬼。五个穆家族老,二十个穆家上品弟子联合布置阵法,终究没能敌过那汹汹恶鬼。阿母从阵法中脱逃,屠家灭门,遍地染血。
他记得那最后一天,当他和父亲回到穆家堡,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漫天的秋霜,漫天的风,血光映上天穹,照出遍天红霞。父亲脱了他的上衣,露出大宗师绣在他身上的恶煞纹身。狰狞的纹绣发出青色的光,鬼头的獠牙似乎要穿出他瘦弱的胸膛。
“跑出去,深儿,用力跑出去。”
“那你呢?”
“你是男子汉,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父亲抚摸他的头顶,眼底铺满哀霜,“你阿母和小妹需要阿父陪着呀。深儿,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对不对?”
他可以么?他真的可以么?
他摩挲着粗糙的鲨鱼皮刀柄,闭上眼。为什么男子汉就要一个人?如果让他选择,他情愿死在十六年前那个晚上。那样,即使是死亡也是一家团圆。
今年他二十八岁了,他终于可以像他的父亲一样拔出强悍如狼爪一样的刀。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这命中注定的死地,赴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团圆。他选择帮助谢寻微不是因为什么正义什么气节,而是因为他知道与至亲挚爱别离的苦痛。谢寻微卧薪尝胆八年,他踽踽独行十六年。他知道一个失家的小孩儿必将孤独前行,他也知道他将用毕生寻回他失去的家园。
“你们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吧。”穆知深低头整理自己的包袱,低声道,“我们在此分道扬镳,祝你们好运。”
他转身要走,往甬道深处去。黑衣黑发的男人,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融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喻听秋觉得他能和谢寻微做朋友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找死,哪里容易死专往哪里去。她举起祖宗剑,狠狠敲在他颈间。
穆知深的背影滞住了,缓缓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她。
四下沉默,十分尴尬。喻听秋纳罕道:“你铁打的?这么敲都不晕,要不再让我敲一回?”
男人没吭声,身子慢慢矮了下去,最后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喻听秋踢了踢他的身子,“老娘要和你谈情说爱,岂有让你跑的道理?”她招招手,把初三叫过来,“你负责背他。”
“……”初三问,“二娘子方才说有法子?”
“有啊。”喻听秋猛然出拳,一拳砸在血泥脱尽,黑石裸露的墙壁上。石块骨碌碌掉落,尘灰四起。没人能想到这女娃的力气这般大,鬼侍们面面相觑,倘若不用术法,饶是他们这帮鬼侍也没法子一拳把三尺厚的石壁击碎。方才喻听秋用的是蛮力,这力气得是有多大?
待烟尘散尽,风灯的光徐徐穿透黑暗,一个狭窄的木制地道落入他们眼中。喻听秋率先爬进去,道:“方法简单得很,我们不走鬼母留的路,走我们自己的路。”
初三无话可说,背着穆知深爬进地道。这地方被血泥侵蚀得不多,灰尘遍地,还有厚如羽毛的蜘蛛网。最后一个鬼侍把洞口的石头垒回去,免得被鬼母发现他们的行踪。喻听秋打头在前面膝行前进,这地方大约是哪座小楼的地板下面,高门大户经常修筑这种工事,把地板下面凿空,专门用来藏金子银两什么的。
四周一片寂静,这里不是人间,不需要伪装成生人,包括初三在内的三个鬼侍都不再模仿活人呼吸。于是这地方又更静了,只能听见他们膝盖按压木板的吱嘎吱嘎声。爬了许久都没爬出去,一个人独自在这狭窄的底楼爬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初三还得背着穆知深,实在有些受不住。刚想问话,才出了一个声儿,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停!”是喻听秋的声音。
鬼侍们应声而止,紧接着风灯也熄了,四下里沉入铁一样沉重的黑暗。
明明所有人都停了,爬行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吱嘎——吱嘎——吱嘎——”
初三眸子紧缩,脊背飕飕冒起凉气儿,左右环顾,试图辨别那声音的来处。黑暗里,还有个人在爬么?
“在上面。”喻听秋低声道。
她刚说完,头顶忽然掉下簌簌尘灰,扑扑罩满头顶,雪花片似的。
“吱嘎——吱嘎——”
不是爬行的声音,而是脚步声。一步一步,节奏缓慢,由远及近。寂静里只剩下这脚步声,仿佛阴森森地踏在他们竖起的毛发末梢。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了头,一道扭曲的影子透过木板的缝隙掠过他们的脸庞。有人从他们脑袋上面经过,就在他们头顶。
第84章追昔(一)
百里决明举起掌心焰,侧目观察师吾念的反应。干儿戴着面具,着实不好判断,看嘴角的弧度,应该是挺开心的。百里决明很欣慰,幸好干儿子不是个断袖,否则他真得去道观里升坛做法改改运势。
沿着地道往里走,这里头竟没有丝毫血泥侵蚀的迹象。火焰贴近石壁,细密繁复的雷符纹路流光溢彩,隐隐有电光乍现。环顾四周,这上下左右四壁都刻满了雷符。家族徽识有辟邪的作用,大量叠加的雷符起到了阵法的功效,故而那帮血泥不敢入侵这里。
看来这里是穆家堡唯一安全的地方了,继续往里走,前方豁然开朗,一处圆形殿宇落入眼中,十二根合抱粗的巨石立柱矗立其间,许多大理石棺围绕着中央硕大的青色雷符呈圆形摆列成阵。许多长明灯搁在地上、石棺上,金色的符咒围绕灯火转动,确保它们百年不熄灭。殿宇左右各有一个圆形的梢间和次间,隔着门望进去,里头也摆了好些石棺。
“想必这里就是穆氏的祖宗寝殿了,”师吾念负手眺望那些棺材,“穆氏的术法是雷法,素来崇尚滚雷圆纹,他们的地堡大约是个象征天雷的大圆吧。”
百里决明叩了叩中心殿的石棺,一看年头就非常久了,花纹都有些黯淡了。
师吾念低眸审视,“这里长眠的大概是南迁之前的祖先,几百年前北方被无数鬼域占领,穆氏南渡,最先渡的便是祖先遗骨。你看,他们石棺上的滚雷纹与其他地方的略有不同,近年来穆氏崇尚勤俭,连家族符徽也简单了许多。”
“那两边儿的就是南渡以后的祖先?”百里决明问。
“当是如此。”师吾念道。
“点这么多长明灯是为了什么?”
师吾念摇头说不知,供奉祖先并不需要这么多长明灯,这是穆家独特的灯仪么?
“那那边呢?”
百里决明往前走,前方两层阶上有一扇巨大的铁门。门上有着穆家祖先跟着大宗师征讨鬼域的铁画,这画不是单纯镂刻,而是经由生铁锻打焊接拼成一幅巨画。画上的穆家先祖英勇无敌,熊熊滚雷乍现天际,云下涌动着他们割下来的鬼头。
这画上有无数滚雷符,百里决明身为恶鬼,不好直接触碰。师吾念探出手指,指尖触及乌漆辟邪铺首,一道青光乍现,滚雷符蓦然挨个转动,辟邪徐徐张开大嘴。
“符灵看门鬼?张嘴是什么意思?”百里决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