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听秋忙跟上,“走走走,去找谢寻微。他那么能耐,一定有法子。”
“对对对,”其他鬼侍都附和,“郎君无所不能,穆郎君莫担心,渡厄针扎下去,什么病都能治好!”
众人正要前进,然而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纤瘦的手爪猛然突破他们头顶的木板。木屑纷飞中,那手爪掐住喻听秋的后脖领子,将她整个人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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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个大夫,说不定能把这帮无骨人治好。”
百里决明盘腿坐在地上,打开一个铁木匣。他们弄了盏长明灯进来照明,这下不必百里决明举着火了。对着光看,匣子里头是些经卷,百里决明略看了看,都是玛桑羽虫篆,他看不懂,丢给师吾念。这小子有些能耐,不知道从那儿弄来了个羽虫篆和汉文的对译书,还给百里决明发了一本,可惜百里决明不乐意看。
“哦?”师吾念回眸看他。
“裴真,你听过没?”百里决明状似无意地说。
那个人的名字仿佛有温度,光念出来都能烫着嘴,像偷偷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他心里怦怦直跳。
师吾念微笑着点头,“裴先生高名,自然听过。听闻年少而有俊才,风姿神秀,博洽多闻。寻微娘子曾得其诊治,如何,可与传闻相配否?”
“嘁。”百里决明哼了一声,“也就那样吧。别的不说,医术确实不错,咱把穆惊弦弄出去,我把他捉过来,让他救人。”说着,心里头不由自主雀跃跳腾,“这孙子狡黠,你回头打造几个金镣铐,我把他锁在地牢里。脚脖子上锁一个,颈脖子锁一个,手腕各一个,一共四个。”
“……”师吾念睨着他,笑了声,“恐怕渡厄八针救不了穆宗主。”
“你没见识过,你不知道,等我把他绑过来你就知道了。”百里决明说。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师吾念失笑,师尊的小心思他岂会瞧不明白?找个理由抓他,借机报仇罢了。他的渡厄八针并非无所不能,根本救不了这帮骨头尽化、皮肤溃烂的无骨人。穆夫人倒有些希望,若能驱走西难陀的那只恶鬼,穆夫人或有一线生机。
不再同不务正业的师尊瞎唠嗑,他低头仔细阅读匣子里的经卷。时间有限,不可能全部读完。所幸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一目十行地翻阅,将内容背下来,回去再细细咀嚼。
百里决明百无聊赖,在那儿撑着脑袋想裴真。等把他绑来了,就把他弄在地牢里好生折磨,今天挠脚底板,明天挠胳肢窝,还不让他穿衣裳,光着最解气。这主意甚好,百里决明不禁在那儿傻笑。
师吾念凉凉出了声儿:“义父若有闲暇,不妨去找找那面八角铜镜。”
“哦。”百里决明站起身,到处巡逻。
黑棺停在大殿深处,仿佛凝聚了万千黑暗,一靠近就不舒服。百里决明刻意远离它,开了好几个匣子,要么放着泛黄破旧卷轴,要么放着腐朽的文书。百里决明生平最讨厌读书,不大乐意翻开来看,还是都交给好学的干儿子吧。这些匣子摆放没什么秩序,大约是进来就随意摆着了,东南西各是一堆,北面是那具大棺材。
百里决明端详这些匣子的摆放,颇有些疑惑。生前的他为了掩人耳目,运送货物到这儿应该不会停留太久,十有八九是放下就走了。既然如此,应该是运来一批就放成一堆,第一批一堆,第二批一堆。现场的情况也的确如此,这些铁木匣都是一堆一堆摆放的。
但穆平芜说他来了三次,前两次放铁木匣,第三次放棺材。然而这殿中的铁木匣,分明有三堆,加上乌木黑棺,他至少来了四次。
难道穆平芜吃饱了没事干,帮忙整理了下。可是他没有必要特地挑出一些匣子另放一堆啊?
不正常不正常。百里决明嘟囔着,随意开了个半人高的铁木匣,一面生着绿锈的铜镜映入眼帘。终于找到了,百里决明心头一喜,放下长明灯,将那铜镜拾起来。然而灯火一放,登时傻了眼。黄油油的光晕里,这大匣子里堆放的全是八角铜镜,大号小号,横七竖八,各式各样全都有。
第88章百里决明(一)
虽则样式不一,但百里决明一眼就瞧出来,这些铜镜全是仙门制造的法器。江左仙门的造器讲究得很,每样法器上都会刻上匠人名姓和交货年月,若有瑕疵或者什么岔子,便于追究责任。坊市里卖的杂货就没这般讲究,卖出去就不管了,坏了只能自认倒霉。所以仙门出产的法器能用很久,市面上要价很高。
百里决明对着灯找这些铜镜的交货年月,有的在八十年前,有的在两百年前,大多是三十年前。交货年月是三十年前,这批铜镜运到穆家堡的时间只能更晚。这他娘的奇了怪了,三十年前他早变成鬼怪了,在抱尘山弹棋子儿睡大觉,这批货根本不是他送来的。要么是穆平芜又吃了熊心豹子胆瞒骗他,要么连穆平芜都不知道,有一批人悄悄将第四批货物运送进了穆家堡。
手里这面的年月最早,在二百四十年前,百里决明决定从这一面开始看。
“找到了?”师吾念走过来,见着百里决明手边一箱铜镜,眸中也流露出讶然的神色。
“没找着,”百里决明说,“这些不是穆平芜的镜子。”
师吾念蹲下,用小刀刮铁木匣的边缘,放在灯下端详。刀刃上一抹红迹,是业已干涸的血泥。
“有意思,”他笑了,“原来还有第四批货,穆家堡被血垢侵蚀之后,有人将它们秘密送进了地堡。”
“你刚刚读经卷有没有发现什么?”百里决明开始在镜子上画符,尝试开启铜镜。
“大多记载玛桑黑教和玛桑旧史,写了许多他们信仰的神异之物。暂时对我们用处不大,回去再细说。”师吾念道。
火符的最后一笔完成,金红色的符光瞬时隐没。锈蚀的镜面变得清晰,恍有水波涟漪圈圈打开,其中显现出分明的影像。果然,这批货是抱尘山送进来的,十有八九是无渡那个老头子。百里决明心里头纳闷,无渡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儿?他变成鬼怪的这五十年无渡不是闭关就是外出,百里决明没想到他还来过穆家堡。
将铜镜放在灯下,二人一同注视着镜面,镜中光景完整显现。
镜子里的画面很模糊,或许是因为镜子年代实在太久了,光影都融成了一片。里头传来许多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走来走去,还有女人凄厉的哀嚎和呐喊。许多人在低声说话,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说什么。
“生了么?”一个男声。
“还没有,时辰快到了。”
过了一会儿,一声婴儿的啼哭遥遥传来,镜子边上的两个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时辰刚刚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先天纯阴,”方才问话的男人再次出声,“他们不会容许他活下来,我要把他带走。”
百里决明眸子一缩,同师吾念面面相觑。这声音他们两个都非常熟悉,说话的这个人,是生前的百里决明。
另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婴儿啼哭忽然戛然而止,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跑过来。
“大宗师、决明长老,不好了,四阴童子被他父亲摔死了!”
镜中景象不住晃动,持镜人似乎在奔跑。他们似乎来到一处木屋,里头的人回过头来,都大惊失色,一道虚影穿行他们左右,所有人保持惊诧的模样木偶一样定在原地。虚影停滞,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玄色衣袍,身量高挑。
镜子始终没有照到他的正脸,只见他把血泊中的婴儿抱起来,放在桌上,推开绛红色的绒布,里头整整齐齐插着一排银针,烛火烫过针尖,萤光乱闪。一只白皙的手为那婴儿施针,牛毛细的长针刺入婴儿的周身大穴,然而婴儿面容已然青紫,回天乏术。
那只手停了针,镜中传来低沉的嗓音:“下一个四阴童子何时出生?”
有人回答他:“乙丑年,己卯月,乙丑日,己卯时。玛桑纪年是天极星八年,中原纪年是……六十年以后。”
抱尘山每一次行动都会以八角铜镜全程记录,尔后数面铜镜都记录了生前的百里决明寻找四阴童子未果的经历,那些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迟了一步,孩子已经被摔死、掐死、溺死……每一个四阴童子都逃不过夭折的厄运,镜中无数次浮现那些婴儿青紫呆滞的小小脸庞,深褐色的泥土掩埋他猫儿似的瘦弱身躯。直到百里决明的声音终于消失,只剩下无渡一个人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