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渡也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灵堂里充斥了枯骨凶魂,这些魂魄不知死了多久,连魂魄本身都失去了他们原本的面容。百里渡召来弟子撞门,门板坚实,怎么撞也撞不开。阿兰那的血仍在流,鬼魂们无力回天,哀声凄哭。
小灵童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脚底下好像是水,踩着噼啪作响。他不知道去哪里,这地方又黑又冷,无边无际。仰头看,头顶高处有白色的一条线,似乎有灿烂的天光从那里漏出来。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朦朦的红光,他下意识往那里走。越往前,周遭的景象越清晰,胭脂红色蔓延过水波,微微照亮了一片区域。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多好多透明的人,挨挨挤挤着往前。
黑暗深处,他看见神异的诸天大灵,有的欢喜,有的忿怒,有的面无表情,他们巨大无比,隐身在黑暗中,一同低垂着眼皮,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踽踽独行。
他跟着人流往前,不禁茫然,阿父阿母还有阿叔呢?这里是哪儿?
身后响起阿母的呼唤:“灵儿。”
他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下意识要后退去寻,有人拉住他的膀子,他抬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孩子,你该往前走。”
“可是我阿母在喊我。”
“生人的呼唤,不要再理啦。人生路,都是往前走的。”他指了指前面的红光,无数魂魄一头扎进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儿,回来。”阿母又在唤他。
“我不回家,我阿母会哭鼻子的。”他无奈,“我阿叔说,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哭的。等我下次有空,再来你们这儿玩吧。”
他甩开手,一阵风似的往回跑。所有魂魄都驻足,所有诸天大灵都偏了脸,默默目送他离开。小灵童猛然睁开眼,晕黄的烛光映进眼眸,他看见阿母含泪的双眼。门扇那儿砰地一声响,阿父和阿叔摔了进来。所有人看见他,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茫然四顾,头顶上是庐帐子,面前还有香炉。阿母拥着他,哽咽着道:“灵儿,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小灵童觉得抱尘山变了,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奴仆侍女躲着他走,弟子们每回看见他都如临大敌,连阿父和阿叔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他自己也变了,他发现自己一整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以前他最喜欢吃桂花糕和糖包子,现在看到一点儿胃口都没有。阿母却天天来给他送饭,还要盯着他把饭菜吃完。他吃得很想呕吐,说:“我能不能不吃了?”
她摇头,“小孩子不吃饭,怎么能长高?”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望着饭菜发愁,他真的不想吃。
“放心,阿母不会再走了。”她微笑着说。
阿母一定要他吃,她的目光很有压力,小灵童不得不把饭菜填进嘴里。等她走了,他连忙到脸盆那儿,呕得昏天暗地。他疑心家里所有人都中邪了,这可怎么办,凭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可救不了大家啊。
他怕阿母看到他把饭菜呕出来,端着脸盆出门清洗。刚到回廊,便听见墙后有人低声议论:“大宗师不会真的要把这个鬼童子养起来吧?还以为大娘子真的会起死回生,结果弄了个小鬼回来,他会不会吃我们啊?”
鬼童子?小灵童愣愣的,他们说的是谁?
晚上,他坐在镜前,侍女给他散开发髻。散着散着,侍女的脸色一白,不敢动了。小灵童虽然疑惑,却也不为难她,道:“你走吧,我自己梳。”
侍女如蒙大赦,急急跑了。他拾起梳子,自己给自己梳头,梳到后脑的时候,他停了。手指一点点往后摸,他摸到一条深深的裂缝,被针线缝住了。似乎长出肉芽,正在愈合。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那些人说的鬼童子,就是他自己。镜子照出他身后的软烟罗窗纱,外头立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他知道那是阿母,每天晚上她都跑到他窗外盯着,他一开始觉得恐怖,现在也麻木了。
他自顾自爬上床,盖好被子。再扭头,只见那影子动了动,慢慢走了。原来死是这种感觉,他静静想着,他不应该跑回来的,他应该扎进那束红光里,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突然很想哭,然后他发现,死人哭不出来。
阿兰那回到房里,看见李银姬坐在她的妆台前。
她微笑,“你来做什么呀?”
“可怜的阿兰那,”李银姬吃吃发笑,“他们都说你疯了,成天像个疯子似的神出鬼没。要是以前的我,只会嘲笑你,可是现在的我竟然同你感同身受。”她看见阿兰那手腕上缠着的白布,“你的伤还没好?”
阿兰那幽幽看着她,没说话。
“小灵童死了,百里兄弟得到了报应,我的心愿了了。明天我就会离开抱尘山,今夜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让被蒙在鼓里八年的你醒一醒。”
“什么事?”阿兰那问,“我饿了,可以一会儿再说吗?”
李银姬低头翻她的妆盒,打量她的胭脂,道:“阿兰那,你被百里兄弟骗了。他们俩呀,都不是什么好人。这八年你住在抱尘山,走得远一点,也就是抱尘山下的一干城镇,你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怀小灵童那一年,百里决明带兵去了鸣鸠山,烧起大火,玛桑守卫在鸣鸠山的兵士全军覆没。你在抱尘山上养胎的时候,你在中原做生意的族人被殴打、驱逐,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被遣回玛桑。给你个忠告,百里兄弟是骗子,披着人皮的狗贼,永远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阿兰那许久不回话,李银姬仰起头,只见她的眼睛流着血,血泪一滴滴坠落,凝着万千烛光。她依然笑着,可是她的眼睛在流血。
“你也是苦命人。带着你的鬼儿子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李银姬说。
半夜三更,小灵童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床帐子外头有走路的声音。他坐起身,撩开帐幔,地上是他的鞋,东倒西歪,他向来随便乱脱。他探出身看,阿母在月牙桌后面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低语:“床呢?床呢?”
他心里没来由地害怕,右手微微发抖,他最近手老是发抖。他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出了声,说:“阿母,你在干嘛?”
阿母不动了,过了会儿,慢慢走近,说:“我来陪你睡觉,坏人很多,灵儿不要一个人。”
朦朦黑暗里,她面无表情。小灵童迟疑地说:“好吧。”
他让开位置,阿母爬上床,背对他睡在里面。他没拉床帘子,直接躺下了。闭上眼,过了会儿又睁开,心里头很不安,总觉得谁在盯着他看。他感受到一种幽幽的眼神,令他很恐惧。他扭头,阿母背对他,漆黑的发蜿蜒如瀑。莫名其妙的,他觉得那目光来自阿母这边。
“阿母?阿母?”他轻轻唤。
阿母大概睡着了,没搭理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拨开阿母的乌发。月光如水波无声无息渗进窗纱,他对上了一张僵硬的笑脸,在阿母后脑勺的位置。这个不可能出现脸庞的地方,出现了阿母的脸。那张脸微笑着,眼睛眯起来,问:“灵儿,你怎么还不睡?”
“啊啊啊啊——”小灵童震惊无比,心胆俱裂。
裴真拧眉问:“阿兰那怎么会化鬼?”
“她在献祭给灵儿的时候,血就流干了,我们都没有发现。”百里小叽眸中藏着隐痛,“阿兰那是玛桑天女、天音灵媒,与常人不同,她跳过了死亡的过程,直接变成了鬼怪。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小灵童藏在柜子里,不肯出来。百里渡陪在外头,心头发苦。柜子在轻微地颤抖,那是因为小灵童在里面发抖。百里渡轻轻叩了叩柜门,柔声喊:“灵儿,出来吧,你阿母不在这里了。”
过了许久,里头传出小灵童闷闷的嗓音,“阿母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吗?”
百里渡心中一痛,强自笑道:“傻孩子,同你没有关系。阿父一定会找出害你们的凶手,灵儿,你告诉我,你是自己落进井里的吗?是不是有人害你,你看见那个人了么?”他语气森冷,“是不是李银姬?”
柜门开了一条缝,百里渡看见里头苍白的小孩儿。
他乌浓的大眼睛望着百里渡,轻声说:“没人害我,阿父,我不会长大了,你们不要再杀小弟弟了。”
百里渡怔住了,无限苦痛弥漫他的心头,他打开柜门,拥住里面发抖的小孩儿。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怪啊?”小灵童靠在他怀里,低低地问。
“当死去的人们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停驻人间,成为鬼怪。”百里渡抚摸他软软的头发,“灵儿,你的心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