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报恩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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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静下心来想了好一阵子。

武松这厮,和别人相处时,总是一副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嘴脸,唯独对她时,就成了冷面太岁,除了必要的礼数,能三个字说清楚的事绝不说五个字。昨天那件事更是让她确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避着她,对她有超出一般人的戒心——怪谁呢?

怪那匹缎?

好在武松眼下出差远行,留给潘小园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她心里打定主意,趁他回来之前攒够钱,合法休掉武大,然后远赴大理潜修佛法,下半辈子见着姓武的绕着走。

上元转瞬即至。眼下是一年中最热闹欢腾的时刻。在123言情写手潘六姐的小说里,她会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做新衣、赏花灯、放焰火、赴宴席,等到“月上柳梢头”,再来个“人约黄昏后”,完成一次浪漫的邂逅。

可是现在,家庭主妇潘六姐则连串门拜年都没空。一连几天都在新开辟的素食厨房中劳碌,给三百报恩寺僧人制作一次盛大素斋的主食。吴月娘好大喜功,点名要不同种类的花式素点心,以显得自家品位独到。潘小园也尽心尽力,决定趁这次机会,给自家品牌打出一个良好的口碑。

于是除了椒盐口味的银丝千层卷,她还花三天时间,研制出了黑芝麻、桂花、葡萄干等多种口味。形状呢,也可以做得更有创意些。把发面剂子擀成片,几片卷在一起,再切开,就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状。蒸几个送给吴月娘验收,家丁回复说,大娘子赞不绝口,给赐名如意玫瑰卷,希望武家娘子再接再厉,往里面多加点丰富高档的馅料,比如大理野山菌、辽国松子仁、高丽进口大红参什么的,到时肯定惊艳全场。

潘小园微笑点头,心里默默呵呵,回头就把这事忘了。

武大已经彻底沦为打下手的。他根本搞不清这么多复杂的花样,手指头纠结了一阵子,就可怜兮兮地仰头:“娘子……你……你还是让我和面去吧……”

潘小园耐心引导他:“这些东西,你做熟练了,以后也可以担上街去卖啊,能卖得比炊饼价钱高多了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没了自己,也得让武大有赚大钱的本事。

可武大胸无大志,坚决摇头:“我不要学,我、我就要卖炊饼——娘子,咱们不要在花里胡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还是……还是……什么时候,生个儿子……”

现在他倒不敢强来了,只是时不常的旁敲侧击一番。

潘小园微笑:“忙着赚钱,没空。”

武大还不气馁:“生、生个儿子,也好、也好帮忙……你看现在,咱们两个都忙不过来!”

潘小园沉思了一会儿,抱歉地说:“一落地就懂事能干活的孩子,奴家生不出来啊。”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门。武大连忙去应。门一开,一颗大油头。郓哥来送前一天的营业额了。

潘小园眼睛一亮,赶紧拉他坐下喝茶,笑眯眯地问:“大郎刚嫌店里人手不够呢,要么,哥儿你每天来帮忙做点心,工钱咱们按日结?”

眼看着郓哥一张嘴咧到耳朵根,门牙缝里的菜叶子都清晰可见,潘小园回头朝武大嫣然一笑,意思是如何,这可比生儿子有效率多了吧。

上元当天,清晨寅时许,天色尚且漆黑,一列太平车儿就隆隆的从紫石街出发,直奔山上报恩寺而去。推车的有武大,有郓哥,还有吴月娘派来的几个小厮。车子里是一笼笼的各式素点心,盖着棉被,热气从缝隙里一点点散出来。

潘小园最后清点了一下订单细节和账务,举目遥望,感到十分满意。

按计划,西门庆会在天明时分携一家老小前来拜谒,报恩寺主持僧人将会亲自接待,双方将游览寺院风景,就佛法与命运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并且制定新一年的布施计划。正事结束后,西门家众人将与住持共进晚餐,同时宴请所有在场的僧人,共同跨入美好的新的一年。

等到这一天结束,潘小园希望自己和西门大官人的交集到此为止。从他手里赚得第一桶金,然后火速离开这个会撩妹的定时炸`弹,开辟其他广阔的新市场。

可武大偏偏不这么觉得。一路走,一路满怀希望地笑道:“娘子,以后咱们要多努力,争取多接他们家生意——他家人都好说话,而且都不懂得讲价!——对了,这一趟,咱们赚多少钱来着?”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解释大官人其实是另有所图,琢磨了一会儿,简单答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钱人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以后咱们还是和他们少往来为妙。”

武大大惊小怪地一摇头,居然开始跟她谆谆教诲:“娘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富贵人家里善人才多呢!你看看,这每年花钱给报恩寺师父们供吃供喝的,不都是有钱人家吗?”

这逻辑潘小园无言以对,旁边郓哥噗的一声笑出来。

眼看报恩寺大门近在咫尺,里面已经有人出来迎了。潘小园没时间跟他多讲,只是俯身低声道:“听我的。做完这一单,咱们以后别跟西门庆家多来往。”

武大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将太平车儿推了进去。本来刚接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听到街坊们的传言,还有那么一丁点觉得西门大官人是不是眼热自家娘子,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坚持做小本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但这几天慢慢回过味儿来,慢慢相信了这几十贯钱真的会拿到自己手里,再老实的人,胃口也给憧憬大了。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只瞧着眼前的好儿,这会子早把关于西门大官人的种种传言忘在了脑后,转而盘算起盖新房、生儿子、乃至给儿子以后娶媳妇攒钱的诸般事宜了。

他想着,原来我也是能赚大钱的!

不知不觉间,腰板挺得直了,侧头看自家娘子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潘小园看到武大精神焕发的模样,却平白觉得有些不安。过去她最恨的就是武大懦弱没自信,讨厌他没脑子只会附和自己。而现在,他倒是自立自强了,还会不会把自己当根葱?

不及多想,她远远看到西门庆家的家丁也一个个的上来,赶紧跟郓哥嘱咐了一番,自己抽身溜走。好好儿的一个节庆,倒过得跟做贼似的。

好在一路上都没跟西门庆撞见。等回到家,天色已经近午,擦了把汗,喝了口水,歪在椅子上歇了会子,昏昏欲睡的光景,听到有人敲门。

懒洋洋地开开,王婆一张褶子脸出现在眼前,脸上是从来没见过的紧张神色。

“哎哟哟,六娘子怎么还闲在家呢?快去看看,老身听人说,你家供的点心里,让和尚吃出了猪油,这会儿正在报恩寺闹呢!”

“啊?”潘小园一下子全醒了,“猪油?”

王婆痛心疾首地点头,“可不是,老身前些日子看着你家忙得热火朝天,就你们新雇的那个郓哥儿小猴子,趁娘子不注意就偷懒,从猪油缸里舀水舀面,不是一回两回啦!唉唉,也怪老身生意太忙,没得空提醒你们,想着人家和尚多半也吃不出来——谁知道有人偏偏那么嘴刁呢!”

潘小园心里一凉。自己对郓哥确实全心信任,但他也不像是坑人的主儿啊……

王婆还在催:“娘子快去跟人家说合一下,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家大郎眼下被扣在寺里,要是落实了奸商的口实,闹到官府,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事老身也是道听途说,但宁可信其有,娘子快去主持大局,可别让你家大郎傻乎乎的让人摆布了去!”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十分有可能成真。不能让第一单大生意就这么砸了。潘小园赶紧谢了王干娘,左手抄起一包钱,右手披上一件斗篷,头巾也没来得及戴,朝着报恩寺飞奔而去。

报恩寺已经被布置得红火热闹,香烛气息飘得老远,鼓乐钟声隐约可闻。知客僧人早间是见过她的,一合十,低眉顺眼。

潘小园喘匀了气,问:“我当家的呢?”

知客僧不慌不忙地一指:“女施主,这边请。”

那知客僧带着她转过一座小花园,穿过照壁,绕到一个小佛堂后面,就默默无闻的消失了。潘小园一个人在石子路中央转了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才觉得瞌睡全都醒过来,想起来琢磨一下王婆方才嘴里跑的马车。郓哥往素点心里掺猪油?

左右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通幽。走进去,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小小平台。尽头栏杆处,一个蓝衣背影负手而立,衣带随风飘舞。

他转过来,眼角笑意盈盈:“六娘子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躲着小人呢?怕我吃人么?”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就觉得眼皮有点跳,果然是他捣的鬼。

把别人家老婆骗到这种地方独处,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她知道这人向来以调戏良家为荣,以作风正派为耻,犯不着跟他正气凛然地谈礼教。

于是也跟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福,开口公事公办:“听王干娘说,有人在我家素点心里吃出了猪油?这事儿要是真的,大官人你可在整个阳谷县都没面子。”顺带把他拉下水。

西门庆笑道:“不过是有个小和尚吃得太香,随口说这点心简直像是猪油做出来的,王干娘一定是耳背听错了。对了,那小和尚现下正在后面吃戒尺呢,娘子要不要去看热闹?”

潘小园一怔,还没弄明白小和尚为什么会受罚,又听到西门庆走近几步,微笑道:“娘子连日少见,小人少备一桌茶水,不知娘子可有空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