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双成犹是跳跃不休,只是双方相隔遥远,隔了云端,她的声音再传不到阮慈耳中,反而引来众人侧目,有人不禁笑道,“喂,尔等田舍汉,也识得上清门的人么?”
何止是识得?那上清门弟子,还曾在老掌柜手下打杂,甚而差点被桓长元收为剑仆!谁能想到,三年之后,她步步祥云,已是拜入琅嬛周天有数盛宗,天地际遇之奇,莫过于此,如今小慈如此身份,又怎是太白剑宗两个小弟子,能望其项背的?
以他们几人的身份,就算不清楚那小慈究竟是上清门中的哪一位,众人都不禁讥笑起来,纷纷道,“便是上清门的执事,也不是你我这些人可以随意结识的,心中要有些数!”
双成心中,说不出是为小慈高兴,还是有几分难言的失落,正是怔忡时,却见云端之中,少女回顾,双目投注,两人眼神在半空之中交汇一处,小慈微微蹙眉,摇了摇头,纤指抵唇,让她收声,又莞尔一笑,冲双成挥了挥手,这才转头庄重前行。
满天浮舟之中,讥笑声渐渐静下,文掌柜拉了拉双成衣袖,笑道,“小慈在约你再见呢,不用再喊,她听到啦。”
董双成看了文掌柜一眼,跳跃挥手之势渐止,怔然立在舟头,望着上清门一行人缥缥缈缈,登上坛口,没入洞天,长卷光芒大放,未满亭台同时亮起,上清门一门修士,只有一个元婴,却占去长卷三分之数。擎天之势,竟至于此!
“可……可她怎么……”
长卷亭台既满,飘拂中灵光闪烁,只闻‘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坛城上空的空间似也随之扭曲震动,天舟仰天长鸣,长卷一卷一收,落往巨龟背上,众修士忙凝神感悟种种妙变,独双成六神无主,越想越是不对劲,“她怎么能拜入上清门,又说自己是个执事……等等,她姓什么来着?”
之前种种不对,逐渐流过心头,“剑仆?我刚才为什么觉得她本来要被长元师兄收做剑仆,小慈资质这么好,自然是要收做我的师弟师妹的。啊,不对,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她不是凡人么——”
她本就聪慧灵便,此时越想越慌,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缓缓浮上心头,“我为什么一见小慈便觉得亲切,也不顾仙凡有别,只想和她结交……我听说我们剑修寻找剑种别有便利,难道,难道……”
回身望向亲长时,却见刘师叔、鲁师叔俱都冲她点头不语,便是桓长元,也是满脸讶色未收,渐渐透出明悟,显然她这师兄虽然寡言少语,心中只有剑道,但却也因此更加颖悟剔透,要比她内秀多了。
双成惘然若失,站了许久,想到阮慈以东华剑使之尊,屈身商铺,如今拜在上清门下也极尽低调,心中不免为她不平,却也见微知著,明白东华剑使的处境,只怕不像是众人口中宣扬的那般风光。
以往她想到东华剑使,总是羡慕那人小小年纪便可驾驭神剑,如今知道是认识的小慈,仿佛一下剑使就有了人味,却是再不羡慕,反而不禁担忧起来,心想,“她一个小女孩,不过十多岁,便要背井离乡,去那中央洲陆,也许这辈子再也回来不了,到了那里,还有谁可以帮她呢?”
心中又还有千般疑问未解,双成呆立许久,终是轻声叹了一句,“她约再见,真能再见么?”
鲁长老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她既约你再见,必能再见的。”
和刘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却是彼此心照:原本宗内对桓长元是倾心培养,但剑使既然对董双成另眼相看,那么日后,有许多事情也会不一样了。
董双成看看两个师叔,若有所悟,不禁看了师兄一眼,桓长元眸似明镜,将众人神态映照其中,却是不为所动,只仰头看向坛口,洞天长卷已融为天舟背上的古奥花纹,巨龟仰天长鸣,缓缓立起身子,有人叫道,“天舟启程啦——”
“要启程了!”
洞天长卷内,自成一番天地,有凌崖万丈、幽泉冰咽,亦有地火滚滚,巨浪涛涛。上清门所居是一片云海高崖,众弟子各居一座峰头,琳姬亲手为陈均将屋舍收拾妥当了,端来灵茶,笑道,“郎君此番辛苦,且饮一盅茶罢。”
说着,自己在脚踏上半跪半坐,取来玉锤为陈均捶腿,陈均用了一口茶,半眯着眼似乎神游天外,过了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方问,“都安顿下来了?”
琳姬道,“婢子将慈小姐和盼盼安顿在隔远那座峰头,除了郎君和婢子,谁都以为那处无人居住。少微小姐前番颜面大失,法藏令主责打之后,留伤难愈,近日一向闭门不出,已经睡了,清郎君也一向懂事,至于小弟子们,不会飞遁,本也不能乱跑。”
陈均微微点头道,“你办事素来妥当。”
又问,“这几年你冷眼看她如何?”
这一问没头没尾,琳姬却心领神会,轻声道,“我观慈小姐聪慧柔顺,极能体贴下人,是个好姑娘。”
“你只和我敷衍。”陈均不悦道,“好姑娘?哼,你怎么不说她一照面就杀了那位云子化身的事?”
琳姬柔声道,“慈小姐不知底里,也怪不得她。”
陈均摇头道,“天命棋盘,所见唯真,见到的一定是弈者本真,那个阮慈,自幼命运多舛,总要见人脸色行事,她自己是什么样子,只怕自己也未必清楚,但天命棋盘却再不会说谎。这些年来,她是唯一一个毁去棋盘的弈者,便连谢燕还,当年也只是将白子杀得大败,此女将来杀劫之重,只怕更胜谢师姐。”
琳姬忖度陈均面色,徐徐道,“谢真人在南株洲等了她七百年,定有自己的铺排,郎君因缘际会,既已来之,不如安之,慈小姐固然天分低些——”
“天份低?”陈均打断琳姬,冷笑道,“你知道她炼化东华剑用了多久?”
琳姬摇摇头,“我只知谢真人得剑后闭关五年……呀!”
“你想明白了?”
陈均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凝望无边云海,冷冷地道,“便是谢燕还,得剑时已是成就金丹,也要五年才能炼化,但她一介凡躯,却是在坛城佣工两年,丝毫不露青剑踪迹——只用了数月便将东华剑炼得大小如意。此女所得青君眷顾,便是从上古剑碎到如今这数千任剑使中屈指算来,只怕也是有数,她天性又如此凶顽,将来真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你让我既来之,则安之?哼,若是卷入其中,只怕尸骨无存,还谈何炼道长生?”
琳姬之前从未想到这点,如今也不禁语塞,她手捧灵茶,伫立半晌,这才走到陈均身边,将茶盅送上,轻声道,“婢子无知,郎君见恕。婢子只知,这修道之路,逆水行舟,修为越是精深,要想再前进一步便越是艰难。多少元婴高修,破境冲关时,只因一念之差,千年修为也便烟消云散,一夕不存,可纵然如此,又有哪个高修不是知难而上?郎君自炼气至如今,所经险境千百,也未曾胆怯,如今故作此语,无非是心中主意未定,方才危言耸听,敲打婢子。”
陈均瞥她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拿过茶盅,轻轻拨弄茶面,琳姬又道,“郎君,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剑使身份低微、见识浅薄,只得灵猫护持,门内又暗潮汹涌。此时一分好,胜过日后十分。您不信慈小姐,也该信得过谢真人的眼光。”
她提到谢燕还,陈均眼神一时幽深起来,窗外云海似乎感应到他的心事,翻滚之间,隐隐有一个身影纵剑饮酒,垂袖讲道。陈均注视良久,一挥袖子,将云海抚平,遥望天边峰头,低声道,“此事干系太大,如今也为时尚早,待回到山门之后,看掌门将她送到何人门下,再说。”
琳姬欲要再劝,神色一动,向天外看去,低声道,“天舟已动,要启程了——此番离开南株洲,慈小姐定然有诸多不舍吧。”
“天舟动了!”
陈均遥望峰头,阮慈却坐在屋内,看着琳姬给她的一面水晶圆镜,这圆镜如同一扇窗户,映出坛城口的景象,便犹如她们坐在巨龟腹中往外张望一般,只见镜中浮舟纷纷四散开来,似要躲避什么,而坛城也慢慢变小,她不由对王盼盼说道,“马上就要撕破空间了吗。”
王盼盼团在一个绣墩上,此时站起来弓背伸了个懒腰,满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懒懒地道,“差不多吧,多看几眼,下次见到,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阮慈应了一声,运足目力,在诸多浮舟中找到了董双成和文掌柜那一条,见他们逐渐平静下来,驾舟远去,董双成还回过身对巨龟挥了挥手,不由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王盼盼张开一只眼睛瞟着她,说道,“你心情倒是不差。”
阮慈摸了摸面孔,说,“那我也不能老哭丧着脸吧?”
王盼盼哼了一声,说道,“你瞒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你本来还有些舍不得南株洲,是见到越公子才欢喜起来。你这个官人耳朵耙得很,他听了你的话,将血线金虫全收回来,还因此多付了不少川资,你找了个这样的官人,欢喜一些又有什么不妥?”
阮慈笑道,“我也没有不领情啊,你何必忙着为他说好话?”
因说起瞿昙越,她不禁若有所思,枕着手趴在桌上,一面望着圆镜,一面问王盼盼,“盼盼,你说这些元婴修士交手,哪个不是惊天动地,仿佛要打上一年半载似的,又是什么灵气风暴,又是什么空间不稳……结果到最后人也没死一个,这是为什么?”
王盼盼失笑道,“那不然你觉得元婴修士斗法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当时谢姐姐,杀那个刘寅不就只用了一掌,干净利落,哪有什么灵气外泄?”
“那时也是有的,你感受不到而已。再说你怎么能拿谢燕还和那些人相比?她杀刘寅,就如同宰鸡杀狗,当然没有这么大动静。”王盼盼道,“不然,你当大家为什么这么怕她?你现在压根就不知道元婴修士厉害在哪,元婴相争,一年半载能出结果,都是好的,元婴修士化身无数,有的还和谢燕还一样,可以滴水重生,哪里是那么好杀的?非得和谢燕还那样,可以收束因果,才能一掌毙命,哼,那时候你虽然跟在谢燕还身边,但却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厉害,便是现在,也只能是含糊意识到一些,非要等将来你也到了元婴境中,才能知道她是多么的神通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