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这才明白过来,以王真人傲气,若还要遣人询问庄真人,令他再仔细转告,又或是从天录禀报之中得知,岂不是大失颜面,叫人知道紫虚天师徒不睦?忙道,“我哪里是不想告诉恩师呢,只是怕恩师嫌我啰嗦罢了。既然恩师也不嫌我见识浅薄,那我自然是愿说的,还有许多事想问呢。”
心中也不免嘀咕道,“感应既然已如此神通广大,连遥山宗大阵都无法阻隔,那我走到哪里,不等于是恩师耳目就到了哪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还要我亲口说出,真是多此一举。”
她也知道,随着自己心念浮动、修为增长,师徒因果牵连只会越发紧密,便是有咒术护持,两人当门对面时,王真人只怕也能读取她心中想法,因此很有些破罐子破摔。这也是因为王真人虽然待她不怎么大方,但却又纵容得很,从未约束责罚过阮慈什么,她胆子就逐渐大了起来,在王真人面前也逐渐肆意。
当下便从王真人身后走出,随意捏了个绣墩,在王真人身侧坐了,却并不坐在王真人下首,因两人许久未见,若是全依着阮慈,她是最喜欢撒娇的,只是到底男女有别,若王真人是个女修,只怕此时已是猴进怀里去了。便是打叠精神,将一路见闻感悟,悉数道出,自然也有许多疑问,说完了无垢宗这段,便道,“这是不是什么秘法,要以苦修得道,我只是不解,若是秘法修行,想来也是寺中某一长老的修持,一人的大道,怎能令合寺上下都一齐苦修,便是其余僧人无妨,无垢宗总还有其余几个菩萨高僧,怎能答应?”
王真人对无垢宗这一段,似乎真没有太多了解,听得阮慈所叙,长指轻挲杯侧,陷入沉思,半晌才道,“风云渐起,各方落子,中央洲陆又要不太平了。”
阮慈道,“越公子说到此事,似乎也十分介意,说‘无垢宗怎有如此胆量,此事定有隐情’,我便是不懂,无垢宗这秘法,是否有碍其余宗门,否则便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闹腾,又和其余宗门有什么关系,以至于要用‘如此胆量’来形容呢?”
这也是她最为不解之处,王真人却不曾解答,只是淡然道,“他这么说,你如何反来问我?”
阮慈一时也是语塞,悄眼打量王真人,疑心他对瞿昙越有几丝不喜,不过她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王真人却仿佛是读到她心中思绪,饮了一口茶,抱怨道,“你这所谓官人,气魄太小、胆略不足、优柔寡断,该他做的事不做,倒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
他少有这般臧否人物,看来确实不喜瞿昙越,阮慈小心问道,“什么是该他做的事?”
王真人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勾,他生得本就风流俊秀,只是身份太高,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冷冰冰地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一笑,面容生动起来,更增风姿,只是面上却有些嘲讽,将杯中残茶饮尽了,道,“下次再见,你自己问他罢,只是我料着,他总要有数百年轻易不敢来见你了。”
他和瞿昙越不过是两个化身,在青空之中一同站了一小会儿,却仿佛是已交谈过许多次一般,对瞿昙越未来行踪要比阮慈更是明白。阮慈心中十分疑惑,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大概并非她此时修为可以涉足,王真人也不再解释无垢宗之事,阮慈便又将寒雨泽中的所有见闻,一一坦然说明,只除了莫神爱告诉她的那两件事,其余全无保留。
因又疑惑问道,“恩师,其余周天也和我们周天这般,防护如此周密么,不论是旁人进来,还是我们要出去,都近乎不可能。还有为何一说有人入侵,大家都肯定是大玉周天的人,想来这宇宙之中,大天无数,便是洞阳道域也自然有许多周天,为什么旁的大天都没有来人,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过来?”
王真人道,“旁的周天是不会过来的,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过来。”
他话中隐含玄机,阮慈听得费解,又知道似乎不宜再问,只是王真人也没叫她住嘴,那条线不易拿捏。阮慈不由就沉了脸,嘟嘴道,“恩师——”
王真人微微一笑,道,“你若想要知道,便快些结丹成婴罢,有些事只有到了那个修为才能明了,到了那时候,想不知道都难。”
每回见面,都是催问修为,从未有一句关心,阮慈委屈地应了一声,心想难怪她对王真人不如其余徒弟那般尊敬,那王真人也不似其余老师一般慈惠泽爱,灵玉不给也就罢了,软话都未曾听得一句。
其实她也知道,王真人催她修行,大概自有用意,便譬如寒雨泽一行,若她不来,只怕阮容便要落入大玉周天手中,王真人所说‘一个替身,死便死了’,终究他每句话,若是依言做去,阮慈也不会吃亏。只是道理是一回事,心绪又是一回事,王真人待她都说不上是忽冷忽热,只是冷漠与更冷漠,阮慈心中却又偏偏总惦记他。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缠绵悱恻,也少不得委屈不平,带了一丝幽怨。
她原本还有许多疑问要问,也有许多感触想和王真人倾诉,这些话自然也可以和阮容、和莫神爱说,但阮慈心中首选却是师父,是以王真人来接她时,阮慈才这样欢喜,只是此时却又突然意兴阑珊,心想道,“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中了情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了什么,如何慢慢的就成了这样。”
她对瞿昙越三防四防,总是颇多揣测,但不知为何,对王真人却从未动过疑心,觉得这萌动心意,是他给了情种,又或是什么功法秘宝之用。大概也因她这般心绪涌动,对王真人来说或是平添烦恼,是以他许多时候都是避而不见,想来自己这个徒弟当得也不是很好,还要他设法打消心中这不该有的情念。
一思及此,便要起身话别,也再不想贴得这样近,只盼着此后都和他互相离得远远的,不要再见才好。心中甚而突然动念,想要找些讨人欢喜的侍从跟随左右,只是此念才动,又被王真人叫住,道,“你到哪里去?”
天录也随在王真人身边,好奇又不解地望着阮慈,阮慈道,“我要回去调息了。”
本来对大玉周天还有许多事想问,譬如那白发少年的功法,还有种十六的生死,乃至宙游鲲、冻绝之力等等,现在却是什么都不关心了,只想着回山闭关。尽管回山便等于是回到王真人内景天地之中,并未真正远离,但只要在阮慈心里,离得他远远的便已足够。
王真人不知看穿了这复杂心绪之中的多少,但却并未置喙一语,只是转头望向天际,说道,“清善已快到了,她要到天外去救徒弟。我等都要跟随前行,这热闹,你不随我去瞧么?”
他语调仍是淡淡,没有丝毫柔情蕴含,要说是挽留,实在过于牵强,若换了一个女修在此,只怕更增恼怒,但阮慈却又并非常人,极能体察心绪,又最善揣测王真人,心中所有委屈,刹那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一时欢喜无限,简直想要扑进王真人怀里,只是此时又非久别重逢那一刻,自制尚存,只是对王真人粲然一笑,眉目宛然、百般娇姹。
王真人如若不见,仰首道了一声‘来了’,伸手扣住阮慈手腕,气机一展,将她神念裹住,合身冲出天际,果然见到天边一枚大星向此处坠来,气机有一丝熟悉之处,正是阮慈曾有一面之缘的清善真人。
第167章一场嬉戏
正当此时,寒雨泽外青空之中,气机极是繁盛,众元婴、金丹均以神念相迎,点点气机犹如繁星,在泽外闪耀应和,筑基修士便是不必和宝云海时那般封闭五感,也多是感到压迫甚强,纷纷祭出法器防护气机侵扰。阮慈被王真人裹在神念之中,心中暗想道,“此间气势冲突如此激烈,若非有洞天修为,只怕根本无法裹挟筑基神念到此,看来容姐注定要错过这场机缘了。也是掌门没来,若掌门来了,便是容姐被带来此地,而我只能在下头看着。”
此时两人神念杂处,对彼此念头感应都较平时清晰,王真人的神念犹如大海一般深远莫测,却又仿若静湖,未有一丝波动,阮慈活泼神念映衬之下,便显得尤为好动,王真人传来一道意念,道,“专心些,不要胡思乱想。”
此地多是洞天化身,与那元婴修士一道抢占场内气机,各自占去份额,这样大能修士当面,根本不必动手试探,光是气势场中的气机较量,便可分出修为高下,以王真人的修为,自然稳稳占据场中最大一份,但要令气机平静无波,不受那气势剧变之势波及,也要一番功夫。阮慈心知这是为了护住她的神念不被震荡影响,当下也就收束心思,不愿给恩师添乱。
随着清善真人越来越近,场中猛然多出一股霸道气势,仿佛天生便如此巨大,其余气势全都不得不为其让出余地,有些气势不免因此骤然波动,若是修为浅薄些的金丹修士,此时便要受到轻伤。唯独王真人仿佛早有预料,气势徐徐退去少许,为清善真人让出一头地,更借势往前一推,己身气机随清善真人前行之势,往前冲入遥山宗大阵之中。
清善真人所化气机,前行之势一往无前,绝无半分耽搁,除却王真人之外,另有一股气机也是早有预料一般,恰到好处地迎上其前行之势,一左一右附其骥尾,更助其气势,身后那百余气机景从其后,更多的却是粘附清善真人气势,谈不上襄助。
遥山宗大阵只隔绝修为,并不隔绝神识,众人冲入寒雨泽中之后,却能感觉到冻绝法则在虚数之中蔓延纵横,犹如一道道冰墙,阮慈神识在王真人羽翼之下,依然遥遥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一旦触碰到冻绝法则,神识也会因此冻结剥落,从虚数回到实数之中。但清善真人却是丝毫不曾犹豫,穿过冻绝法则往前行去。
他的气机十分古怪,似乎已介于虚实之间,穿越法则时,便是正在那玄妙状态里,并不像是巨物冲破冰层一般,带来极大动静,但便是如此,那冻绝法则被洞穿之后,也有片刻破绽,王真人与另一股气机便是恰到好处,在那转瞬即逝的时机之中,从这间不容发的缝隙之中穿过。这两人气机虽然极为庞大,但在这一刻却又仿佛只有芥子微尘一般,那转瞬即逝的微小孔隙,则如天地宇宙一般阔大。
阮慈每每穿越时间,都要经过这仿佛扭曲的尺度之中,如今已是逐渐习惯,惊异渐退,却每每仍是有会于心,在这尺度之中,仿佛领悟到了无穷道妙法则,只是尚且不能付诸言语。她全心体悟法则变化之时,也是隐约感到一股微弱熟悉气机,正是莫神爱,想来萃昀真人对她十分疼爱,此次也将她带在身边,要让她见识见识这无穷造化之奇。
两人便是互相感应,也无法交流,只能各自安心体悟,而王真人与萃昀真人身后的大量修士,便有许多不及借势穿越法则破绽,被冻绝之力所伤,只能狼狈退出。便如同徐少微、仲无量等人的修为,只因未入元婴,勉强跟了一段,也只能知难而退,黯然返回法体之内,便是如此,也已得了不少说不清的好处。
神念遁行,是何等迅捷?清善真人须臾间便穿越大泽,来到绝境之绝,此处的冻绝之力更加凝练,纵横交错如有实体,还有随处可见的空间波动,在神念观照之中,便如同烟花一般在场中随意绽放,清善真人至此终于稍稍缓下速度,但并未停滞,仍是维持气势,盘旋片刻,萃昀真人气机之中,有两道灵光轻轻亮起,像是目光投注,清善真人便仿佛寻到了什么,往一处黯淡空间而去。
“这神目女,的确不凡。”王真人也在神念中随意感慨一句,他们此时仍在清善真人之前的轨迹之中,总是慢清善真人一步,借她的力,也助她的势。“你且看好清善这一招。”
阮慈心中也有些好奇:她原本以为道韵屏障极其坚固,想要打通,需要虚实之中同时发力,便如同涅槃道祖逃出琅嬛周天时一般,是在以果为因,诱使道奴上使出手,事前又将一些神秘东西给了自己,这才能够逃走。但寒雨泽一行,又觉得似乎离开周天也不是什么难事,大玉周天那些修士不就是轻松进来了么,虽说他们可以横穿道韵屏障,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但种十六从空间通道中跌落出去,也让阮慈仿佛看到了一条路子,只不知道他跌落出去之后,会是怎样一种状态罢了。
正是好奇之时,只见清善真人所化大星之中,放出一段五彩毫光,光芒过处,那黯淡空间顿时开始绽放扭动,只是韵律和阮慈惯见的不同,便好似莫神爱所说的那般,‘在见到这色泽之前,并不知天下还有这种颜色,直到见了别样颜色,这才知道原来生活中充斥着这般色泽’,这韵律也是这般,在见到以前,阮慈根本很难意识到所有事物身上都还有一种一样的韵律,和此地相反。因此这空间扭动之势,看着便十分别扭不适,却又有一股让她隐隐熟悉的感觉。
她定睛望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这扭动之态和她意修时穿越甬道所见有一丝相似,不由暗想道,“清善真人这是……这是在倒转时空!”
王真人神念传来,微带一丝赞赏之意,道,“不错,他要找回种十六,便只能从他跌落的空间甬道出去,否则便是在此地再打通一个孔隙,便不说清善是否能够办到,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可能在错综复杂的空间之中,寻回种十六。”
以一己之力,扭转时空,这便是洞天真人的威能。连神通广大的元婴修士也无法想象,而道祖所能,又完全是另一重天地了。筑基修士当此,只怕也是目眩神迷,真不知这些修士如何从炼气期修炼上去,到最后成就这般伟业,若是心志不够坚定,只怕自惭形秽,连道心都要动摇。
阮慈已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虽然也惊叹清善真人道法精纯,但却依旧心无杂念,只是如饥似渴地观想着这扭曲韵律之中蕴含的道理,只见刹那之间,那空间微微一扭,已是有一道五彩光芒绽放,便是那空间裂隙,被追溯到了自行弥合之前。
这光芒才刚绽放,只露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孔隙,在阮慈感应之中,还算是若有若无,那大星便随之急坠下去,穿过不见,阮慈只觉得眼前一花,王真人已裹着她追着大星而去,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甬道,扭动着五彩符文,连神念都被符文扭曲拉长。
时间长短已难分辨,阮慈终究和王真人一道,再度脱出周天屏障,此时回首望去,却又和上次不同,没了道奴上使那超然视角,只见身后的琅嬛周天,乃是不辨其形的庞然大物,而身前则是无穷虚空,无边灿烂星光,还能隐隐看见如黑雾一般的天魔,在极远处围绕一处光团啃噬,那光团身后拖着长长的云气,蔓延到周天障壁之上,阮慈定睛看去,云气之中满是道韵香花,原来种十六虽然落到周天之外,但依旧没有真正脱离琅嬛周天,己身气运,依然和道韵屏障相连。
再回望来人,果然不论清善真人还是萃昀真人的气机,身后都拖曳了长长云气,王真人自然也不例外,还有数道气机在那空间甬道湮灭之前抢了出来,此时都各自观望周天星数,倒对种十六的生死并不如何留意。
这周天星斗,对洞天、元婴修士似乎十分重要,但对阮慈来说没什么用处,她只看了一会,发觉此时看出的周天星图,和宝云海那一次看到的又有许多不同,将分歧之处暗暗记下,便去关心种十六,暗道,“他失落在外都好几个月了,便是法力深厚,但临走以前把乾坤囊给了容姐,没有灵玉补充,法力也该用尽了罢,怎么还没死吗?”
清善真人此时终于露出真身,倒并非是上次那冷漠貌美的巨人女子,而是形容十分相似的俊美男身,他似乎并未带出天地六合灯,只是伸手一招,那光团便骤然大亮,将四周天魔黑气烧尽,照出其中团身而抱,宛若稚子沉睡的种十六。种十六怀中抱着的那盏小灯,也是油尽灯枯,只余最后一丝灯油,被清善真人一招,灯芯熊熊燃烧,带动种十六,往清善真人怀中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