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思量,却不耽误她口中攻讦,见白衣菩萨对这一点极为虔信,阮慈便又冷然道,“便是如此,你应奉行二位尊者之意,又如何缱绻不去,更是追逐超凡?你心怀凡人福祉,却又处处与凡人不同,欲要坠凡而亡,却未能有始有终,你心中可是真有凡人?还是将其当做你收割功德的牲畜,你虽口称慈悲,实则最是虚伪,你可有什么话说?”
白衣菩萨面上佛气翻涌,似是被阮慈问得答不上话,王真人传音道,“再问,此人神智识忆不全,已无洞天风范,你问得越多,她伤得越快。”
若白衣菩萨全盛时期,阮慈根本没有和她论战的资格,洞天论道,只以气机相应,这等层次的对话同时要进行上千场,一切都蕴含在变换不定的气机因果中,而且洞天修士对自己的道途早有完整理解,也不会被这几问就逼出破绽,势必早已准备了完善解释。但此时却被阮慈几问便问得左支右绌、张口结舌,眼见着思维转得极慢,当下便乘胜追击,又逼问道,“你明知周天不行此道,却为何非要标新立异,只为传播思潮,你是否早知中央洲陆不会放过尔等,是否早知这万千生灵将沦为战场血肉,明知而为,将凡人设为祭品,谈何慈悲?万千生灵,殉你凡人道而亡,你却不肯随之殉道而去,你岂非卑鄙?你谈何高洁?”
白衣菩萨竟难以回答,她面上灵炁佛光阵阵翻涌,阴晴明暗不定,竟显得有几分可怖,便是两人身周的景色,也在不断闪烁变换,从禅房时而幻成了那灵炁胡乱喷发的血肉地狱,忽而又闪现过一道白光,中有无穷无尽的清净景象,阮慈不由微微一皱眉,暗忖道,“咦?南鄞洲原来也有这样的神仙景致,这是什么时候的景象,昙华宗全盛时期么?”
正这样想着,王雀儿忽然厉声喝道,“不好!你如何糊涂至此!什么东西都敢吞?”
他虽有洞天见识,但终究不是完全属于自己,反应也要慢了一拍,阮慈刹那间亦是明白过来,这白光如何是属于昙华宗,分明是大玉周天景象,白衣菩萨虽然吞了大玉隐子,但多数是他有意为之,自己和白衣坐而论道,令白衣思绪凌乱,反而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就是大玉周天气运投注么?当真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雀儿说大玉周天在此行上投注海量气运,当真不假!
心念电转,阮慈刹那间急急蔓延道韵,将三人一道包裹,此时白衣气息紊乱,已无力相抗,甚至连面容都开始变换,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大玉隐子那张淡然闭目的面孔闪现得越来越频繁,王真人叫道,“小慈!”
阮慈知他意思,一声轻叱,剑光乍现,刺入大玉隐子面孔之中,毁灭、断、破等道韵乍现,白衣菩萨周身猛地一颤,垂下脸去,气息逐渐衰微下去。
此时这气息波动不定,又和阮慈两人被包裹在一起,两人处境其实十分危险,若是白衣最后爆体而亡,只怕两人都要受伤,但不待阮慈再行处置,白衣突地仰天长笑,气息再展,似是将大玉隐子完全压制,面孔畅快难言,兴奋潮红,笑道,“我佛慈悲,非我慈悲,道敌狡诈,我为前驱,自然也因其狠毒而现修罗相!”
“思潮已起,难以抗衡,只好再做打算,琅嬛生灵自寻死路,我已尽力而为,挽不得狂澜,我便,我便——”
她声音渐弱,面上逐渐现出似笑非笑的诡秘神色,手中宝光逐渐亮起,阮慈道韵席卷而来,但在这一刻仿佛连时间都被那宝光停滞,在阮慈道韵及身以前,白衣手中宝光如莲华绽放,将阮慈和王雀儿卷入其中,下一刻,三人身形在地脉中乍然消失,出现在一处包容万象却又无可名状,大道奔涌、星河灿烂的神奇所在。
周天本源!这法宝竟可在地脉中刹那挪移,此时更是往外无限绽放,想要占据此地。
“大道不行,我便将其藩篱毁去,东华剑绝不能离开我主掌握,必为大玉所得!”
第274章天星大道
东华剑绝不能离开我主掌握……洞阳道祖果然是为了图谋东华剑!
如若东华剑离开琅嬛周天,会发生什么事?但看来洞阳道祖也无法完全左右此事,阿育王境联通了那么多周天,并非全都属于洞阳道祖,难怪大玉周天的修士将所有阿育王境的修士全都杀死,最后除了琅嬛周天寥寥数人之外,只有明潮活了下来。
洞阳道祖最开始庇佑……或者说强占琅嬛周天,是因为东华剑选择在此处栖身吗?
青君和涅槃之间究竟有何默契,有何图谋。洞阳道祖图谋东华剑,想做什么?东华剑蕴含了他心中的超脱之道?
种种疑问掠过脑海,但最清晰的认知也悄然浮现,周天相撞正是洞阳道祖有意推动的结果,而由阮慈掌控东华剑显然并非他所乐见,只怕周天大劫的胜负,便要由东华剑来分出。白衣菩萨被大玉隐子半同化之后,对道祖的忠心已胜过周天生物的本能,为了道祖之利,甚至想要毁去周天本源!
本源若失,周天将会如何?此种做法,已经完全超出阮慈容忍,她身侧道韵不断蔓延,强盛因果气运也跟着溢出,反过来包裹那无限绽放的宝华,直到此刻都没有让宝华真正越过道韵,接触到周天本源。但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因那宝华正在不断盛放扩张,总有一刻会绽放到阮慈的道韵不足以包裹的地步,这似是一场无声的较量,道韵封锁的是除阮慈意志之外的所有规则,一旦突破道韵,那宝华便可波动规则,使出神通。
但道韵就只能做到这点吗?
阮慈毫不犹豫,一声冷哼,伸手往白衣脑中插去,道韵如爪,将其所有情念一律掐灭炼化,再不分什么情念颜色,无名功法一运,全都化为道韵落入金丹之中,甚至更是往深处探去,在情念最深处那隐隐源头上狠狠一吸,将源头生机全都炼化。“找死!”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另一个体如此粗暴,此前便是再险恶的敌人,阮慈也从未想过要将其所有情念摧毁,在她来看,一个人倘若没有情念,那么便不再能算是人了,便连道奴,都还有过去神智返照带来的些许涟漪,但一个人倘若一丝情念也无,那便……
便如同此刻一般,白衣面上的诡笑刹那间便冻结在了那一刻,周身法力逐渐衰竭,面色也变得呆板平静,那宝华少了法力催动,逐渐黯淡下来,往回缩去,化为一朵小小莲花,奉于手心之中,她后脑幻化出大玉隐子的面容,一样是呆滞不动,双眼木然合拢,仿若沉睡,但周身不带一点生机。倘若这是在实数之中,或者便会如此永眠下去,即便法体依旧生机无限,但灵性已完全趋于停滞,实际上已然陨落,而白衣本就是虚实相交处的一团残余,道韵上根本无法和阮慈博弈,一旦被其杀灭神念,不过一时半刻之间,身形便逐渐黯淡透明,最终消散一空,一点痕迹不留。
至于那大玉隐子,本身还有实数法体,但为了自身计划,主动被白衣吞噬,法体化为气机补纳白衣元气,也被化为虚实间的存在,他最后一点法力,应该都用来侵蚀白衣心智,恰好白衣心灵被阮慈问出破绽,终于走火入魔,将众人挪移到了本源之地,但这也是强弩之末,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便被阮慈掐死,大玉周天赌上大量气运的一击,历经数百年蛰伏,跌宕起伏、虚实传说,本身便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传奇故事,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连周天本源都闯入进来,最终却还是倒在了最后一步。
白衣身影逐渐淡去,那朵莲花往下飘落,王真人扬手发出一道灵炁,将其裹住,收入一个全新的乾坤囊中,又对其上了好几道禁制,再放入一个玉盒封锁,阮慈也是慎重以对,在其上最后封住了一层道韵。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王真人道,“这应该是大玉周天的灵宝仿制品,其本体掌握有挪移变换之能,若被其覆盖本源,挪移到宇宙虚空之中,对琅嬛周天会是难以估量的损伤。”
此事之险、之奇,后果之严峻,足以让阮慈后怕,反倒是他静气不改,宽慰阮慈道,“功败垂成,看似惊险,实则是气运因果较量之后,必然的结果。他们必然能走到这一步,但也必然不会成功,其中道理,你想一想便明白了。”
若是走不到这一步,半路便会被剿灭,那大玉周天此行就可谓是愚不可及了。阮慈自然知晓王真人的意思,点头道,“看来他们周天也不乏推算因果的大能。”
王真人道,“他们周天对道祖格外敬服,或许会因此得到一些额外的好处,人才辈出倒也并不奇怪。”
他是知晓大玉周天的,也知道彼此间的敌对关系,但对两大周天相撞的秘辛似乎还并无所知,本尊传过的识忆中似乎有意屏蔽了这些,阮慈也不敢告诉王雀儿,叉开道,“你从前来过这里么?”
王雀儿失笑道,“我们怕是开天辟地以来,唯独来过这里的两个金丹修士了,便是洞天修士,等闲也难以来到此地,你说我从前来过没有?”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早已是好奇地四处打量,沉醉在了这奇特至极的美景之中。此处星彩横呈,美不胜收,又有三千大道相生相克,总体而言,散发出勃勃生机,对两人又似乎极为温柔怜惜,仿若母亲关怀子女一般,确实令人不禁沉迷其中。此时得两人神念倾注,又生变化,四周景色微微一颤,忽地逐渐黯去,再亮起时,两人已置身于宇宙星海之中,四周俱是灿烂无极的星象,蕴含着玄奥古拙的大道符文,二人心中升起明悟:这便是周天本源新生时所见的洪荒星象。
周天本源视角!琅嬛周天每一处都是它的一部分,而它自诞生时起,便可将宇宙所有星象尽数收于眼底,不像是人修,便是飞出宇宙屏障,所能观测到的也只有周天一侧的星海,总有一部分会被周天自身遮挡,唯有琅嬛周天本源才能观测到的周天完整星图,倘若是修行天星术的修士来到这里,必然欣喜若狂,从洪荒至今,星移斗转,所有变化都在其中,再无一丝隐秘,这能揭示多少古往今来的秘密,只怕便是道祖博弈,都有征兆现出其中,万万年前的果,万万年后的因,若非如此连贯的星图变化,等闲修士谁能参悟?光是这一点,便已是胜过多少灵宝的天大机缘!
阮慈天星术修行才刚入门,但在这等天演星图之前,依旧是如痴如醉,无名感悟缓缓累积,都是日后修行的底蕴。王雀儿造诣比她更深厚得多,似有星力丝丝缕缕,往他四肢百骸中关注,他翘首而立,面上被星光映得明暗不定,神色却是从未见过的颖悟欢喜,似是已完全沉浸在了星图之中。阮慈偶然望去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却又难以分心,瞬间又沉浸在了那不断演变的星图之中。
星光纵横明灭,一座座大天由暗而明却又乍然破灭,道祖棋局似可窥见一角,从古至今,道争从未止歇,只是周天生灵心中从无明悟,他们所谓的安稳,对大能来说不过是落子的间隙,当一座大天一闪即逝时,阮慈似有模糊感应,知道那是青华万物天破灭,青君陨落!而又一座大天横空出世,在北方闪耀,带来一丝模糊的感触,那似是情祖合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隐晦波动逐渐迫近,星空之中染上阴霾,熟悉的道韵缠绕入星力之中,缓缓将星图遮蔽,但要再往下延伸时,却遭遇到莫名阻力,似有一股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力量,因其本质,不可能被道祖掌控,却又分明存在于周天之中,使得那道韵无法完全融入琅嬛周天,始终隔了薄薄的一层,但纵使如此,星空也显得歪斜扭曲,周天本源也不能再见到真实星图……洞阳道祖炼化琅嬛周天,从此之后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便又是另一段波澜壮阔的宇宙传奇了。
宇宙星图缓缓暗下,王雀儿却依旧矗立不动,周身气机流转,似是陷入某种玄妙的顿悟状态中,阮慈不敢相扰,只是在一旁默默凝望,她心中升起一股玄妙无极的感觉,暗想道,“这段过去有了这般的机缘造化,在恩师的过去之中必然占有极大的份量,但……但我若没有和他一起跳下来,他还能看到这些吗?便是看到了,他又该怎么出去呢?”
以她如今眼界,已可以勉强理解洞天真人‘过去未来都不确定’的状态,一个人的过去有无数种可能,譬如阮慈,或许在大多数过去中她都不会出生,但这种过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她此刻存在,越是靠近此刻的轨迹,便越可能成为真实的过去,倘若她在过去被杀死,在过去只是一个凡人……这些都和现在的她不符,对王真人来说也是如此,倘若过去的他和未来的他择选的乃是一条大道,那么这过去便很有可能是他真实的过去。
而王真人极其擅长推算,又对观测星空有异样的兴趣,倘若他,倘若他……
但在琅嬛周天封闭之后,根本没有人能够观测到真实星图,想要择选天星大道,机会极其稀少,竟似乎只有此时是最佳时机,他若是在此时择定了天星大道,那……那岂不是说如果阮慈没有跳下来和他一起,王真人便不会有这一刻?他的道途,其实系于过去某一刻阮慈的选择?
“他人将来,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牵连,你的将来,却只在于你的心意,在你一念之间。”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仿若还在眼前,阮慈仔细寻思,不由痴了,只觉得千丝万缕、纠缠推动,所有磨难似都有其因由,便连这情难都不是白白受苦,更不想脱难之事,她自幼寄人篱下,便是和容、谦二人交情颇佳,但仍无法告慰心中某处空缺,和王雀儿初识情事,更多地也是品尝着因情而生那种种贪求,还有求不得的痛楚。直到今日,方才觉得自己再不孤单,便是对王胜遇仍有些猜忌,可心中却也知道,从此以后,两人只怕再也和别人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雀儿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眼缓缓睁开,神光湛然,似已有了极大不同,只是难以言喻,阮慈和他对视一眼,低声道,“你……”
她想问他是否已然择定大道,但他若是答了,便等如是将自身所修大道告诉阮慈知晓,而阮慈也不知道天星大道是否有其余洞天修持,因此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转而道,“本源对我们似乎颇为眷顾——但我们该如何出去呢?”
她话音刚落,四周星象淡去,一股柔和气机涌上,将二人包裹推出,浑浑噩噩间,只觉得四周大道规则激烈变化,似有无穷险境绝地不断远去,若是真要从外界闯入,便是洞天真人也难以办到,也只有他们二人借大玉周天之力,巧之又巧地履足此地。又在心中提醒自己,大玉周天这朵莲花果然棘手,定然要注意防范本体——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入体内,但阮慈也无法分辨,周围气机变换太过激烈,令她神念难以承受,纵使有心观望细节,也终究是难敌睡意侵袭,缓缓合上眼眸,在王雀儿怀抱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