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住阮慈肩膀,对她嫣然一笑,微微用力,令她靠上自己胸前,轻声道,“那便是他们心中,总有许多想要的东西。似乎天然便能滋生出许多欲念,可对我来说,一切应有尽有,只需按部就班,修为便会稳步上涨。我无父母,自幼在虫群中成长,虫子们只想着吃,可我连食欲都天生淡薄。我实在不知想要什么东西是一中怎样的感受。父亲说我这样的天性,除却玄魄门根本心法以外,最合修行《风月情中宝鉴》,更是别出心裁,取了几只血线金虫,为我将情中融入,炼为活虫,我自身一念不起,却可化身万千情中,只要送给了谁,谁便会为我神魂颠倒,百死不悔。我也可遍历人间悲欢离合,尽阅人类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千姿百态。”
“然则,即便看过无数,心中甚至也知晓了当此时,有情人应该如何反应,更凭此骗过太多人,令他们觉得我也对他们怀有情意,实则我心中仍是宛若明镜,不染纤尘。直到……直到我遇见了你。阮慈,谁能想到剑中之下,百毒不侵,连血线金虫都没能逃得过东华剑的剑气。”
两人正在云端共赏那千峰托月的盛景,瞿昙越话中微带无奈,却也不无笑意,柔声道,“这或者也正是天意,我素来行事谨慎,因无所欲,便从不曾冒进。当日父亲让我来南鄞洲寻你,只是令我和你结下一段善缘,如能将你带回,自然最好,但也知道玄魄门的底蕴只怕还不足以承载东华剑,更可能惹来燕山忌惮,提前开启两宗大战。按说我不该送你情中,也未有如此打算,能结下一段姻缘,已是意外之喜。”
“但不知为何,那一日在均平府中一同观战,你凑在我身边,你我二人呼吸相拂,我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极清雅的香气,不知为何,心下突然一动,竟想要多见你几面,这大约是我心中第一次对旁人起了那么一丝欲念。”
瞿昙越说到此处,也是微微一叹,又笑道,“这一念便是万水千山,再难收束,情中反噬,终于令我尝到了人间所有爱别离、怨憎会的苦楚,此时方知,从前旁观痴情人种中狂态,原来都是由心所发,心念之奇,莫过于此,当你时常惦记一个人时,少了她,便是坐拥天下也真没有趣味,我虽然修的是情中,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知道我道博大精深,变化万千,在道韵上捕捉到了一丝精髓。”
都说情中反噬,被反噬那人是无知无觉,原来那也只是在说那些低辈修士,如瞿昙越这样的元婴大修,乃是心知肚明,却依旧心甘情愿踏入苦海,阮慈轻声一叹,问道,“那你也知道,你被情中反噬,那么我便永远都不会欢喜你,你的情意从来都不会被满足,即便如此,你还依旧无怨无悔吗?”
瞿昙越收拢手臂,将她环在怀中,突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笑道,“有得有失,若无情中反噬,怎能体会到情之真意。将来有一日待你破境洞天,或许便能将情中作用于你身上的法则之力消除,届时……届时……”
他语含笑意,带有无限憧憬,阮慈心中却是微然一叹,低声道,“到得那一日,你便不是这样想了。”
这一世的瞿昙越还在恋情之初,他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因情中反噬而越发偏执,只想将阮慈独占,别说等她洞天,哪怕是金丹期内,二人便颇多冲突,最终总是难逃死在她手中的结局,更多次因此成为阮慈晋级的契机。他因情祖而生,因情中反噬而亡,倒像是情祖特意塑造出来,为她晋级元婴铺就的台阶。
“可见你心里的确没我。”瞿昙越也不生气,眉眼间柔情无限,微微笑道,“纵使前途风波险恶,倘若两情相悦,总是会寄望于那一线生机。此时你自然是不欢喜我的,但也不怎么讨厌我,这也无妨,只要我欢喜你,那便够了。”
阮慈摇头道,“只是你现在这般想而已,官人,你在幻境之中,因此被抽出了所有反抗之念,其实你心中也一直抵御着这情之法则之力,我料你已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宿命,因此才会这般回避于我。这么千百幻境,总是在我将你杀死之后便立刻结束,你可知道,在你死后,那情中去了哪里?”
她并非第一次告知瞿昙越,两人正在黄金龙螺之内,深陷瞿昙越悟道幻境之中,这一切都是虚幻云云。但瞿昙越也不以为忤,只道身在轮回之中,这一切便是真实。闻得阮慈此问,瞿昙越微微一震,“自然是烟消云散——”
阮慈摇头道,“并非如此,若我所料不差,这情中会被赐给血线金虫,令那十只母虫得情中之助,合而为一,重登洞天,返为崇雪仙之身。你法体来自它精血铸就,本就和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情中遍历人间悲欢,正可助崇雪仙开启情念,融入本方宇宙,重拾大道。或者也能令情祖多出一名牙尖嘴利,无物不噬的道奴。”
“掌道与素阴白水真人将你诞育,便是从生到死,都安排好了用处,你……你实则是他们争道的傀儡,官人,从生到死,你的一切,尽在他们算中啊!”
第327章不屈之念
从生到死,一切尽在算中……
瞿昙越身躯微微一震,似乎不再能维持心境平稳,四周天地,也因此骤起风云。他在狂风中怔然望着阮慈,低声道,“那倘若,倘若我能成功抵御情种……”
他面上突地流露一丝深切痛楚,似是想到有一日心中将不再有阮慈,便发自内心地痛楚不舍,突地起身道,“但我怎能抵御情种,我怎能忘怀你,我……我只要想到有一日我将视你为陌路,心底便、便……是玉池翻滚,道基摇晃,真真切切难以将你摒除在脑海之外……”
阮慈注视着他,低声道,“官人,你降世久矣,经历过那样多的情情爱爱,扪心自问,除开东华剑,我当真有这么特别么?我们可曾一同经历生死?”
“我们可有什么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共鸣?”
“倘若这些都没有,那你凭什么对我如此情钟?情之一字,纵使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想要如此铭心刻骨,却也需要一定机缘。你此时心中情意,只是你遭受情种反噬的结果。倘若你能成功抵御,纵使这几率微乎其微,你也是助情祖发觉了情之法则之中的瑕疵,令她圆满大道。”
道祖对造物,便是如此占尽优势,不论瞿昙越是否成功抵御情种,情祖怎么都不会吃亏,瞿昙越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四周峰头骤然狂风暴雨,天色乌沉沉地,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道,“若说如此,我父将我禁闭在黄金龙螺中,让我在轮回中再参大道,反而是在助我了?”
阮慈摇头道,“他大约也有他的利益,当日请来白水真人斩去崇雪仙,只是为了玄魄门掌控小寒武界,崇雪仙的虫国是小寒武界根基所在,它无法融入本方宇宙,小寒武界便始终无法被玄魄门所用。只是斩开之后,他却未必希望崇雪仙复原和他争权……唉,你也知道这些上境真人,做什么事都和自己的道途有关,他们心里哪有什么真情在呢,只有自己的大道,大道所系,万物皆为刍狗,是不是己身血脉,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却还是有些的,若非己身血脉,也没有那样好用。”
瞿昙越望着阮慈,神色复杂难明,忽地道,“我固然也不想让他们如愿,他们生我是为了用我,可或许每一生灵,一旦知道自己诞生的目的,天然便想要反叛。但……但你可知道情为何物么,阮慈?”
“纵使深知这一切无非情种作祟,可一点一滴,全是由我心底生出,又叫我如何割舍?”
他收紧双臂,将阮慈牢牢抱在怀里,呢喃道,“又叫我如何割舍?”
“未遇见你以前,道心清净无尘,固然纯粹,但也宛若平湖,映照虚空,此生何为欢悦,何为悲苦,纵使化身无数,见惯了悲欢离合,但却依旧无有一丝痕迹留下,只觉人心如戏,轻易撩拨,便生出万丈红尘,实在可笑。”
“直到情种反噬之后,我入红尘之中,方明了红尘自有红尘好,点点滴滴,有悲有喜,俱是从心中而发,便是苦痛,倘若我未曾经过,又为何要来世间一回?便是情种反噬,终究也是大道法则主宰,你我身在世上,一言一行,又有何处不是大道法则做主?我发出那许多情种,令多少人为我神魂颠倒,寤寐思服,或许对你求之不得的苦痛,便是我活该承受的报应。”
风波诡谲之中,似乎只有瞿昙越身上传来的一丝温度能够温暖她的身躯,阮慈望着那搅动如煮的云岚,听着他轻声絮语的情话,竟也能隐约品味到瞿昙越的执迷,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们谁不是大道的造物,这道途该怎样走,或许真是你的选择。倘若你愿有情而死,或许也比失情而存要快活些。”
瞿昙越将头搁在她肩上,幽幽道,“动手吧,死在你手上,于我是最好的归宿。”
在这幻境之中,出剑刺死瞿昙越只是一次轮回的终结,他们还会再开启下一世,尝试另一种摆脱情种的方法,这或许便是掌道所想,便是瞿昙越无法成功破关而出,也可以借机困住阮慈,她是不会死在这里的,莫说上清门,连太微门都不会准许,但倘若她失陷在黄金龙螺之内,玄魄门便可借此和擎天三柱交换条件,想来不离小寒武界的出逃大计。
倘若瞿昙越摆脱情种反噬,破关而出,那崇雪仙将难有复原之望,掌道也自有好处。对阮慈来说,却是少了个对她痴心一片的助力,或者两人还会反目成仇,又或许小寒武界脱离琅嬛周天,会损伤琅嬛周天的气运……她灵觉之中,隐隐有不妙预感,似乎这对自身道途并非那样有利,更何况——更何况瞿昙越心甘情愿沉溺在幻境之中,却是丝毫也看不出有破关的希望。阮慈可以刺死他一次、两次,但却无法永远这般杀戮下去,这样一次次反复,对两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他们在幻境之中越缠越深。
该如何做?眼前画面似乎渐渐清晰,她从幻境中脱身离去,在黄金龙螺之外取出那深植识海中的情种,瞿昙越深陷幻境,无法防护识海,她的神通足以办到,但情根深种,肆意拉扯,会将识海毁坏,道基扯损,瞿昙越将永无走出黄金龙螺的机会,阮慈将这情种交给血线金虫,其中蕴含的无数情忆,足以让血线金虫复原。崇雪仙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自会将玄魄门从小寒武界驱逐出去,至少不会再令玄魄门有带走小寒武界的机会……
这条道途,堂堂皇皇,直通将来远处,乃是一条坦途大道,阮慈心中逐渐浮现明悟,湖心岛上,随着一道铁链逐渐消散,那第三道锁链缓缓浮现,便正应了今日之事,她要完了己身和瞿昙越的这段姻缘。因她为未来道祖之身,却在卑微时被迫成就姻缘,当日心中的恚怒,已化为今日道基的锁链,但这还不是全部,这锁链之中,尽是她和瞿昙越本可拥有的无限未来,全由他们在幻境中经历的轮回构成。倘若……倘若她未有遇见王真人,未有择选了王真人,那末便会和瞿昙越走入这些未来之中,在另一种可能中,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探索世间隐秘,遍历道途中的悲欢离合。
难怪……难怪在幻境中,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苏景行,可以是姜幼文,但却从来不是王真人,这并非是幻境无法演绎洞天真人,而是阮慈已经亲自择选了王真人,和他有关的未来过去,已是实数中的因果链条,受道祖气运镇压,幻境无法摄取,她所见到的都是在所有无穷可能中,被现存因果链条排斥的时间线!
这些时间线中的阮慈,也是真正的阮慈,性情禀赋,和她一般无二,但却因为选择不同,际遇迥异,这黄金龙螺只是选择了有瞿昙越参与的那些,还避开了她被瞿昙越杀死的结果,因她真身入内,若在幻境中被瞿昙越杀死,便等如是陨落在此,黄金龙螺也承受不了这恐怖的气运动荡。因此她见到的全都是她杀死瞿昙越,继续自身道途的未来,灵机勾动呼应之下,所见竟成了真实,瞿昙越之死,将成为她圆满金丹关隘,晋升境界的关键一步。
这一剑,再是不舍,也需挥落!
但又让她如何能够割舍?
阮慈心中,百感交集,万千回忆纷至沓来,她心念越坚,摇头道,“这不是真的你,幻境中的你,是真的你欲要斩去的邪念。”
“瞿昙越,我知道你,倘若你真屈服于命运,我金丹之后,你自会来见我,以师尊安排,启我情关,和我共度情难的人便会是你。”
倘若如此,两人的一生都会发生怎样的改变!黄金龙螺中的幻境,便会是真实的历史,瞿昙越和她共度情劫,以身罹难,在鲜血中完了她的情劫,析出情种,令崇雪仙再复原身……她对王真人的浮念或许会随悟道而消散,便不会再有王雀儿,不会再有南鄞洲地根历险,白衣菩萨的伏笔又会如何呈现?
“是你不屈之念,挣扎求存,方才有了如今的世界。你我二人的选择,共同推动因果至此。死在我手上,怎会是你的归宿?”
“道友,你助我修行,更在这世间留下因果,我不愿杀你!”
眼前那金光闪闪的大道坦途随她话声破碎,湖心岛那第三道锁链越缠越紧,阮慈道基生疼,此为灵魂深处的苦痛,但她却也早已习惯了,一路走来,她所经历的苦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此时此刻,已无慷慨激昂,反倒是云淡风轻,疼便疼些,那又如何?
她修道,从来并非为了成就道祖,而是纵情恣意,于阮慈而言,无有权衡利弊,只有随心所欲!“今日便让我还你因果,助你脱离此难,这亦是此间实数对你的报偿!”
她一声轻喝,将东华剑拔出,抖手刺入瞿昙越眉心,他那盈盈眉眼,顿时显露诧色,同四周景象一道,凝固当地,阮慈内景天地之中,那锁链不断跳动膨胀,紧紧勒着道基高台,她强忍剧痛,道韵向外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刹那间将天地铺满,强行炼化。在这遍布这多重道韵的莫名之境,争夺所有,要将其余大道摒除,将此地化为太初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