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阮慈来说,释放真灵原因其实极为简单,那便是她天性不喜拘束,既不愿被旁人拘束,也不愿去拘束旁人,倘若换了一名修士有她这样的神通,只怕此时的琅嬛周天内,已有无数对她死心塌地的拥趸,情念被阮慈设法扭曲,唯她之命是从。独阮慈开启道韵至今,动用这等神通极为慎重,若非逼不得已,从来很少干涉他人情念,只因她常想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论是谢姐姐又或者是青君他们那些道祖,都想要摆布我,而我既然想到这些事便顿感束缚,那么也不该去束缚旁人。因万事万物都是相互的,我束缚了旁人,其实也等于是给自己加了一道绳索,多了一条因果。”
对她来说,见惯了亘古以来的大势起伏,道祖生灭,对生死已是看淡,究竟自身结局是合道还是陨落,也早已不那么在乎。便是道祖,其实也一样有可能陨落,而其所忍受的痛苦或也和权柄相当,无非是随遇而安而已,能否从心所欲,才是阮慈道心所执。因此释放真灵,只是顺乎一心,自然而然,自从成就元婴之后,冥冥中便在等待时机,感应中时机一至,便当即顺势而为。
她心中这般想法十分简单,但对孙、周、吕等修士来说,却又有许多见识是他们所不知的,阮慈难免徐徐分说,又道,“这只是从我本心而言,固然在旁人来看,我这样做损己利人,是为周天大势牺牲了自己的道途,多少有些过分行险,因这些剑种被释放出来,便等如是给那些与我为敌,又或者对我这真灵有些歹意的道祖,一些推波助澜的把柄。但其实在我而言,这些风险可以承受,能够秉持本心,得益更大。在洞天即以上领域,能否秉持自己的道途、意志,有时更甚于些许安危之计。”
此言对孙亦来说,无异于振聋发聩,吕、周、纯、陈几人,却是有会于心,各自点头微笑,陈钧道,“此中变化,存乎一心,倒不限其行。”
孙亦寻思半晌,也是笑道,“弟子明白了,倘若其人本就机变好弄,那么周旋婉转,也是秉持本心。此人若是原本鲁直淳朴,那么鲁直淳朴便是秉持本心,只是如此一来,修士能否成就,其实更看气运。也要看其人本性,和身遭大势是否相合。譬如此时,我等正在大争之世中,那些安贫乐道、随分从时的同侪,便多数难得扶助了。”
周晏清笑对阮慈道,“此子当日我就看好他,果然颖悟非凡。慈师妹应多谢我,为了此子,我还赔了个记名弟子出去。”
阮慈知他说的是林娴恩,林娴恩先拜入周晏清门下,被收为记名弟子,后因周晏清频频闭关,且长耀宝光天差使不多,恐误了林娴恩的前程,又辗转将她介绍给如今的师父,原来是应在比元山一行,将孙亦绍介过来。因点头问道,“周师兄当时便有感应?灵觉如此敏锐,或可修行感应功法呢。”
周晏清摆手不语,陈钧笑道,“他灵觉自幼敏锐,但也因此颇是仰仗,师尊也为他求过门内的《太上感应篇》,他看了几册,直呼繁难,便搁下了,如今天开之后,倒是傻眼了,没有感应法相助,修行天星法术便要慢上许多。”
孙亦此时方知原来周晏清和他还辗转有一番因缘,连忙慎重谢过,又嗟叹了一番林娴恩薄命,阮慈方才续道,“既然是秉持本心,便对我修行也是有益。此中博弈玄之又玄,便如此说罢,这些真灵存身剑中,我可以借助特殊功法,从他们的存在中获取许多好处。昔日在均平府曾拜读过《阴君意还丹歌注》,便是应在此处。”
陈钧微微讶然,旋又颔首道,“真乃因缘,这本功法正是谢姑娘曾经赠送给我的。”他并不敢称呼谢燕还为师姐,却也不愿呼为谢孽,便用了一个折衷的称呼。
阮慈也不吃惊,甚至早有所料,点头道,“如此一来,我自然可以丰富修为,甚至体验到许多不同人生。但这也等如在己身气运之中,留下一点因果破绽。因我体验这些真灵生前经历之时,难辨真我。那么对我的敌人来说,或许其掌控了这些真灵,便是掌控了我。如此破绽,在金丹境界根本不成为破绽,因为无人可以看到,在元婴境界,会有模糊感应,到了洞天境界,便有些修士可以利用此点,但亦不是主流手段。而到了道祖境界的争斗中,这破绽将会极为巨大,倘若没有能力护持自身,那便是不堪一击。这亦是修士讲究了却因果的原因,因果破绽,往往能扭转实数,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因又笑道,“你瞧当日我身旁有四点真灵不肯离去,便是我曾意修过的数人,因和我联系深厚,便是我释放真灵,他们也还不能离去,因此我已分出灵机,陪他们前往生前最后栖息之地,了却夙愿,送他们前往忘川,才算是了结了这一段因果呢。”
众人听她说起上境斗法,即便只是寥寥数语,依然是灵机迸发,怀想不住,要再细问,阮慈却不肯说了,只说知道太多,会有知见障,又或许会惹来心魔。此时琅嬛周天已经开了一条通道,虽然有瞿昙越和血线金虫坐镇,但天魔无孔不入,从此修士们也要更小心几分。
众人对血线金虫也是十分好奇,又问起它和那奇虫的关系,阮慈笑道,“他们在旧日宇宙本为一体,参悟的都是毁灭大道中虫噬地狱一道,可以说是亿万种虫族的始祖。只是因际遇分开,崇雪仙是那虫子的法力灵炁,以及少量精魂所化。那奇虫便是神念道韵所化,因此天然可以支配崇雪仙。不过崇雪仙在本方宇宙已经滋养圆满出全新真灵,和本方宇宙融合,也不愿再和他重归一体,便借助瞿昙公子,和他气运紧密相连,维持自身独立。也因受了它的襄助,瞿昙公子成就洞天,乃是中法。”
孙亦等人的疑惑,至此方才逐渐解开,陈钧又笑向阮慈道,“慈师妹方入元婴,修为便不是我等先进所能比拟。你要化身了却真灵因果,又要陪朱羽子去寻太一宫,还有一个化身去寻我那不听话的鲛人,还要在这里和我们谈玄说法,真是花开一朵,不知该表哪一枝了,神念可还支应得来呢?”
阮慈抿嘴一笑,道,“你还漏算了几个呢,不过暂且倒还无妨。说来陈师兄倒是提醒我了,滑郎来寻姐姐,你为何不见,琳姬又是怎样到了你麾下来的?”
陈钧摇头道,“非我不愿见他,而是滑郎先来寻你。琳姬下落,我也十分挂怀,但她离去之后,气机便消弥不见,仿佛被大能隐匿,我也去求过师父,师父却说她那因果晦暗难明,难以推算,或许是时机未至。至于琳姬来历,其实很是简单,她是我在寒雨泽历练时所遇,见到她时,便已是离了巢穴,自言要追寻大道,发愿成人。”
孙亦奇道,“为何要发愿成人?”
陈钧看了他一眼,微微沉吟,似在考量孙亦身份,是否值得他折节下交,片刻后方才叹道,“孙师弟,你出身寒微些,所见妖兽,均为神念简单之辈,便是见到一些洞天眷属,也似乎很是威风,自然是有所不知,身在本方宇宙,倘若不是人族,又对大道有所向往,是多么的痛苦——”
第372章鲛人抱子
孙亦听得此语,面上迎合,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暗忖道,“你自幼修道,便拜得洞天名师,道途无论如何也比我顺遂得多,你又知道什么民间疾苦。”
他想到这里,见阮慈目注自己,含笑点头,似是在赞成他的看法,又像是打趣孙亦和陈均两人彼此装模作样,令她看了觉得十分促狭有趣,孙亦心中一跳,却知道这位元婴师姐精修感应之法,而且此处是在紫虚天中,紫虚天主人又是她的道侣,便如同在她自身的内景天地一般,只怕自己的所思所想却是瞒不过她。即便阮慈并无苛责之意,也连忙收摄心神,不敢过分失态,便不至于招致阮慈不喜,也不愿对景儿被她取笑。
陈均未曾修得感应法,孙亦也有些城府,却并未瞧出不对,而是续道,“我生得早了些,并非是在如今这风起云涌,处处波涛的天下中长成,其实如今的局势,反而对低辈修士不利,因山外风波如此险恶,动辄便是元婴相争,低辈弟子一旦卷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倒是在数千年前,我刚入道的时候,天下风波更利于我等修士。一来,处处仍有动荡不平,各方为了自己的气运,不断明争暗斗,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二来却均又保持克制,大体来说,元婴修士少有交手,便是交手,也多数会另觅场地,不至于在气势场中如绞肉一般,将所有牵连的修士一律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
阮慈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啊,是了。”
她看了孙亦一眼,笑道,“孙师弟入门后才开脉不久,便是我被燕山掳走,上清门陈兵北冥,那便是门派征伐的大动荡,再之后又是太微门围困无垢宗,如此看来,从那之后,这些年入门的弟子心中,中央洲陆便是无法出门历练的险地,所有机缘,都只能到门派秘境中寻找。当真是一代人眼中,自有一代人的天下。或许这便是岁月之感了。”
孙亦虽然也听人说起过前数百年的景象,但并非眼见,始终没有实感,如今听阮慈说来,才知道原来往前数千年,这些弟子果然要比自己自由得多,筑基时便可游历天下。而他入道以来,所见又是另一番世界,还以为前辈修士那丰富经历,乃是因为其人胆魄极大,乐于行险,此时方知原来也是因时势而起,此时对气运二字,感觉又深了一层。
凡是修士,几乎都是过目不忘,对于自己经历过的诸般事体,只有牵扯到上境修士,才会含糊其辞,难以回忆清楚,陈均说起自己往寒雨泽寻找机缘那一行,妙语如珠,牵扯到许多洲陆地理变迁,而吕、苏、周三人或是知晓变迁之因,或是亲身在场见证,你一言我一语,妙语如珠,孙亦只觉大开眼界,便是阮慈听得也很欣然,陈均道,“那时北面边境,寒水泽要比如今更多了许多,而且大多妖兽并不喜去寒雨泽定居,因其中有一头远古异兽,动辄掀起浪涛,戏耍个不停,很容易便撕裂空间,令这些妖兽坠落出周天边界,在虚空迷雾之中永远无法回来。不过寒雨泽相较其余水泽,又有一个好处,便是那里是周天屏障最为薄弱的所在,时常会有域外周天之物坠落至此,兴发灵机,令妖兽们得了机缘。琳姬出身的鲛人一族,便是由此而来。”
别说孙亦了,连阮慈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说道,“原来鲛人不是我们周天原有的灵兽吗?我还以为是北面什么洞天真人,从自己洞天中搬迁出的异族呢。又或者是上古遗族,原来竟是自生的异族。”
原来天下百族,或兴或灭,除却人族之外,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一回事。譬如紫虚天内,也有王真人造出的异兽,倘若王真人将其挪移到中央洲陆某处生活,数千年来兴发安稳,逐渐和洲陆地气融合,低阶修士几乎难以知道根脚。便是王真人有一日陨落了,这些异兽的祖先固然会跟着一道身亡,但其在洲陆上繁衍的后辈却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同时还有许多异兽是如绿玉明堂的妖兽一般,受阴阳二气激发生化而成,来得便是无端。因此在中央洲陆,很少有人会穷究异兽源起,陈均却道,“确然如此,鲛人始祖本来只是寒雨泽中一头很寻常的妖兽,乃是受了天外奇物的激发,方才开启灵智,而且其族有一特异之处,那便是天然就生具人形。要知道凡是妖兽,虽然成年之后可以化形,但幼年时却永远都是原本的样子,但鲛人却是不同,小鲛人出生之时,乃是人形,直到三日之后,双腿方才会化为鱼尾,即便如此,一旦上岸,鱼尾又可化为双脚,这一点和所有妖兽都是不同。”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周晏清也是第一次与闻此时,不免好奇道,“虽未见过鲛人幼子,但若有此事,想来定不会成为机密,这些洞天真人都爱豢养鲛人,难道竟无人发现,又或是不屑于对外界提起?”
陈均冷笑道,“一来是洞天真人高高在上,未必会好奇这些小事,二来鲛人生产,素来要寻找隐秘之地,旬月甚至年余方出,那时双腿早已弥合成尾,外人何由得知?而且我疑心鲛人族长施展了遮掩法术,只留了一个破绽在外,那便是鲛人抱子的传说,试想,若那孩儿天生便是鱼尾,又何须被母亲抱着?自然会在周围游动戏水,正是因为刚出生时只有四肢,无法凫水,倘若母亲不施以援手,当即便要淹死,方才有这样的传说。鲛人也是这些妖兽之中对幼崽最为溺爱管束的,几乎是寸步不离,这既是母亲拳拳爱子之心,也是其中族延续的天然本能。”
众人都有大开眼界之感,纯真人笑道,“这些遮蔽因果的幻术,说穿了都是这些套路,便是要你不去想而已,一旦探明,便是恍然大悟。果然鲛人抱子这传说,细思之下,不合情理之处很多。”
吕黄宁也是笑道,“陈师叔知道得如此仔细,想来定和琳姬有关。”
周晏清微笑中也多了些揶揄的味道,大有暗示陈均和琳姬关系旖旎的意思。其实修士和内宠如何放浪形骸,那都是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招惹外人即可,陈均却摇头笑道,“我虽然招纳了琳姬,但却未和她有什么首尾。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实则是鲛人一族派到上清的探子,这件事老师也是心里有数的。”
连阮慈都是大为出奇,周晏清更是大惊,因琳姬在均平府地位一向不凡,众人都以为她是陈均的娈宠,不料真相却是如此离奇。陈均笑道,“她是鲛人族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圣女,倘若不是胸怀大志,又如何会跟随我这个小小的筑基弟子?要知道历代鲛人族长,至少都是元婴后期修为,距离洞天也只是一步之遥,琳姬出生时,竟是维持了三年的人形,方才化为鱼尾,因此一向得到族内悉心培养,她如果留在族内,现在应当也有元婴了。”
陈均想要攀登洞天,非得紫虚天、七星小筑一脉扶植方可,这也是他和周晏清一向往紫虚天处走动的原因,如今紫虚天门下,吕黄宁早年受伤,损了道基,想要在周天大劫以前成就洞天是万无可能,他自己也是早绝了此念,纯真人也是如此,受了殃及法体的重伤,除此以外,值得扶持的只有一个秦凤羽,但其倘若没有极特殊的天外机缘,也很难成就洞天,若是有此机缘,那也是涅盘道祖在背后使力,且和紫虚天自身积蓄无关。而在陈均和周晏清两人之中,周晏清和阮容走得近,因此得到七星小筑喜爱,陈均却是有些自矜,阮慈一直奇怪他为何不抬举琳姬——长耀宝光天门下,阮慈和琳姬最好,抬举琳姬便是对紫虚天示好,如今才知道原来有这番缘故,因叹道,“难怪她发愿成人,此事必定和她功法有关。”
陈均点头道,“剑使不愧修了感应法,真是料事如神。在鲛人族群之中,一向有个传说,那便是他们是某位道祖的后裔。其始祖得了一件天外异物,就此诞生灵智,才有了鲛人一族,你可以说当时那妖兽是族群始祖,也可以说点化它的奇物是鲛人始祖。鲛人是以为,那奇物正是水之道祖的一滴鲜血所化,其上带有水之道韵,方才点化了始祖,诞生出天然便可驭水的鲛人一族。”
“其本该是水之道祖苗裔,脱胎换骨,换为人族,但碍于洞阳道韵,到底是隔了一层,水之道韵没有完全传递进来,是以才成为如今这般模样。但鲛人刚诞生时的模样,才是它们原本应有的样子。而若是有一日,族中诞生出一名真正的人族,鲛人寻到根基,拜到祖宗的好时日便该来了。是以鲛人一族一向是痴迷于中中幻变功法,琳姬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苦心孤诣,钻研了数百年之久,静中受到启发,便决定倒果为因,发愿成人,而在下恰好适逢其会,成了她许愿大典中的引子……”
第373章寒雨泽缘
数千年前,寒雨泽中,在那通天彻地的透明根系之中,两道遁光互相追逐,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寒雨花的气根,丝毫未曾惊扰上方那颤颤巍巍的花丛,终于到了某一空地之中,各自现身出来,正是少年陈均,还有一名巧笑倩兮的彩衣少女,那少女笑道,“陈师兄,你便怜香惜玉,让我一让吧,这寒雨花王终究是有缘者得,便让我在此地等候,你我再分一场高下,难道不好玩吗?”
她说话声中,仿佛藏有一股特别韵律,和那讨人喜欢的俏脸搭配在一处,特能激起旁人的怜爱之心,陈均却不为所动,只笑道,“灿师妹,能容你活到今日,还蹿入寒雨花中,我已是怜香惜玉了。”
他手中气势逐渐凝聚,笑容依旧淡然,但却透着强大的自信,道,“你若是以为这里对你有利,那不妨试试看。”
这灿师妹有意逃到此处,本就是做了两手准备,其一便是自己修行已久的媚术,倘若陈均中了媚术,自然不必说了,其二则是此处上方的寒雨花丛,很可能便藏着花王,倘若两人话不对卯,还能借扰乱气根来打乱气势,寻求新的胜机。不料陈均之所以放她进来,只是因为有把握在她动手以前,将她击杀。
此女修行媚术,最善观人眼眉,知晓陈均并非虚言恫吓,眼珠一转,便现出了极为幽怨的神色,将陈均深深看了一眼,明眸含泪,轻声道,“本来当你是个知心人,原来也只是个只晓得修道的呆子。既然如此,那我走啦。”
她往外作势要飞,见陈均并不阻止,只是站在当地含笑望着自己,似乎不论自己做出什么举动,他都有信心在瞬时间处置,便回过头爱恨交缠地深深看了陈均一眼,仿佛要看到他心里一般,慢慢飞出了这片气根丛林。只有余音袅袅,“我这一去,寒雨泽内有资格和你争锋的弟子已是不多,你若取不到花王,我可要生气了。”
陈均笑意不减,等她遁光远去,方才轻声自语道,“你生不生气,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