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1 / 2)

他放开了识海,任由蜃将他拖入到了已经编织好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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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浮柔岛西海岸。

乐和蹲在山崖上,在暴雨中凝神掐算。他在雨中凝神思考,雨滴无法穿过避水术凝结的屏障落在他身上,于是只能不甘不愿的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淡色的白雾,远远望去就好似他披了一身纱罗制成的蓑衣。

浮柔岛上很少会有这样风雨大作的时候,这显然是因为妖魔作怪的缘故。云墟真人结束了那场与云梦宫主的斗法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即便数千年的修为也终究有耗尽的那一天。附近海域的妖邪像是嗅到了浮柔岛主的血腥味,这段时间都如同疯了一般整日游曳在海岛四周,只等着云墟何时断气,它们便一鼓作气的冲上岛来。

这段时间乐和一直保持着警惕,师父虽然重伤,但他们师兄弟团结一心也能守护好这里。

说起来云墟真人一向喜欢收徒弟,夺下这浮柔岛的时候还孑然一身,后来陆陆续续四处寻找修仙的好苗子带回岛上加以栽培,七千年过去浮柔岛已成为了九州势力最庞大的仙门之一。乐和是他最器重也最宠爱的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一来他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二来天资过人,悟性极高。

他的年纪在修士之中还算青涩,修为境界却已甩开不少同辈人一大截。或许在浮柔岛上他的法力并不是最强的,但云墟却将赞美之词毫不吝惜的用在这个弟子身上,称他是浮柔岛上,未来最有希望参悟大道之人。

不过太有天赋带来的也并不全是好事,就比如说过早的筑基结丹,导致时光在他身上过早的放缓了脚步,最后更是直接让他停留在了十五岁。乐和活了两三千年了,却还是稚嫩的外貌,不少新来的弟子见到他之后都没法将那句“师叔”唤出口。

那时的乐和并不在意这个。在他看来,修士修得是内心,悟得是天地,一张脸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便是将他的元神抽出,放在耄耋乞丐的身上,乐和也还是乐和,不会改变的。

浮柔岛不教卜算之术,因为云墟真人的师父——那位数千年钱据说可与神魔一战的聆璇君不会扶乩。不过乐和的母亲出自天衢阁,天衢阁最擅长的就是窥天算命之术,其门派的创始人据说得了上古司命神的亲传,因此天衢门人成了修士中最能洞察天机的那一批。乐和幼时跟着自己那位身为天衢长老的母亲,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掐算的要诀。每次除妖斩魔之前,他都习惯性的算上一卦,用卦象判定敌方的位置与布局,然后他再以最小的代价轻易的战胜他们。

云墟偶尔会劝他最好少用卦术,人应当对命运存有敬畏之心。但乐和并不觉得扶乩之术有什么不好的,他喜欢将一切都把握在手心,从容不迫的规划每一次行动。

这一天,他掐算出来的结果是“大凶”。

他蹙紧了眉头,孩子气的脸庞因他的动作神情而显露出了不相衬的凝重深沉。前些天他才和几位师兄一起联手重创了鲛人族群,又诛杀了附近海域最凶恶的妖龙,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陷入“大凶”境地的?

为了确保结果无误,他掏出了袖中蓍草又算了一次,这一次倒是误打误撞算出了另一个结果——西南方向三十里外,有一群凡人正处于性命危急之中。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法器,御剑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师父告诉过他,修士当有慈悲悯人之心,遇上了落难的凡人,能救则救。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会遇到什么,他将永远与他的大道无缘。

第24章小仙人

大雨瓢泼而下,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乐和御剑穿梭过雷雨云,见到了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船只。

那艘船并不小,然而在骇浪之中有如一片落叶一般脆弱。海妖的腕足牢牢缠住了船身,鲛人们挥舞着鱼骨制成的兵刃攀爬上船,肆意屠戮。他远远的御剑在数百尺高的天空,都能听见凡人在被撕碎吞食前凄厉的哀鸣。但最棘手的还是水面下藏着的巨蚌“蜃”,它喷出的袅袅雾气是这艘长船误入海妖埋伏地的主要原因之一。船上清醒的人在仓皇躲避着鲛人的追杀,而沉醉于蜃怪蛊惑的人则直接主动从船上一跃而下,成为巨蚌的食物。

乐和当机立断催动本命剑向着海中的蜃怪刺去,同时以指为剑,划出数道凌厉的剑气,一口气将海妖的腕足悉数斩断。受伤的海妖因疼痛而剧烈的晃动,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船只被几条断腕一拍,顿时便从中断裂成了两截。

乐和眼尖的看见一个少女从断裂处坠落——在这之前她应当是吸入了蜃怪的幻雾,做了一个美妙的梦,不自觉的就爬上了桅杆,在高处凌风歌唱,此时她向着深渊坠落,却还沉浸在梦境之中,看不见海面下浮起的一张张血盆大口。

危急关头乐和亲自飞身扑过去接住了这个少女。

过去他一直清心寡欲的活着,没有成婚生子的念头,心中只有他的大道。当他拥抱住少女柔软温暖的身体时,内心并无杂念,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对他而言就跟搂着一块木头没什么分别。

本命剑刺中了蜃怪,虽然没有重伤对方,却也逼得蜃怪不得不收拢蚌壳,仓皇沉入海底。雾气转瞬被裹挟着冰雨的风吹散,少女眨了眨那双湿润的杏瞳,重新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眼,所见到的便是清隽的少年。

她愣愣的盯着乐和发呆,虽然已从梦中醒来,就好似又坠入了一个崭新的梦境。而那时的乐和对她的眼神懵然无觉,他忙着催动本命剑清除剩余的海妖,同时施术让即将沉海的船只短时间内继续浮在海面上。

在这期间他一直单手抱着少女,因为在他看来除了身边之外的四周都不安全,反正这少女的体重于他而言轻的就好似羽毛,他没必要放开她。自小便身在世外之地修行的乐和不懂得凡人的那一套礼数,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坏了凡人严苛的男女大防,搅乱了少女心中一池春水。

终于海妖被诛,鲛人撤退,残破的船只在他法力的支撑下勉强漂浮在海面。暴雨不知在何时停歇,阴沉的天穹露出如同鱼肚白一般的光亮。他将怀中的少女放到了甲板上,转身想要联络同门的师兄弟赶过来救人——那些坠入了海中的凡人已经没有活路了,但是船上还有些重伤未死的人尚有一线生机。

“谢谢。”双足落地之后,少女敛衽一拜,怯生生开口,音色脆如黄鹂。

乐和并不在意凡人的道谢,但还是下意识扭头看向少女。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有着稚嫩而美好的容颜——其实对于那时的乐和来说,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在他心中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他只觉得少女的五官组合在一块看着让人很舒服,眉目间流转的风华,就像是祁峰山崖新绽的花朵,鲜活明丽。

乐和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少女几眼。他是云墟真人的亲传弟子,岛上许多弟子在他面前都需恭敬,可少女望向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不加掩饰好奇,“你是……仙人吗?”

灵力凝成的蝴蝶在指尖飞出,振动银色的双翼,飞向师尊所在的慑峰。他听见少女轻声说:“真美。”

美?

什么是美呢?乐和悄悄的想。

这群凡人是从西方陆地上来的,出海东行是因为家园被灾荒所侵,他们没有办法在故土活下去,只好寄希望于远洋。

包括乐和在内的不少修士都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凡人土地上的天灾都只是小风小雨而已,肆虐起来最多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至于为此背井离乡么?可是师父说,凡人生存不易,只要有一季地里的粮食没有长成,他们就会挨饿,饿上五六天就会丢命。出海固然危险,然而留在已经横尸遍野的家园,更是看不到希望。

“凡人都是有赌性的,会在恐惧、绝望之类情绪的催动下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即便理智上知道东海之外未必有新的土地能够接纳他们,他们也还是会怀抱着虚妄的期许扬帆。”

“真可怜。”乐和说出了这三个字。

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修士连死亡都很少会见到。浮柔岛上随随便便的一株野草都能在灵气滋养下活个两三百年,凡人短暂的寿数在他看来和朝生暮死没有什么区别。

云墟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他曾经最喜爱的弟子,心中隐约不安。修道之人当有慈悲之心,虽说得大道者当太上忘情,可若是全无感情,在修炼的途中便注定难有进益。乐和天资过人,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少,眼神空洞得如同死水,全无喜怒悲欢——想到这里云墟打消了那份不安,并且同意了乐和接下来提出的请求。

乐和请求在岛上划出部分土地暂时供这些凡人居住。凡人得进食、得饮用干净的水、得住在能够躲避风雨的房屋中才不会死。他救下来的凡人一共有一百二十九人,数目加起来比浮柔岛上的全部修士都还要多。要安置他们是桩麻烦事。他的师兄弟们倒还好,大家都是云墟的徒弟,在岛上要么独占一个山峰,要么独居一处峡谷,平时就各自待在各自的洞府修炼,结界设下后谁也吵不到他们。真正反对乐和提议的是大部分是外门弟子或是身份不高内门修士。

不过乐和不需要在意这些人的意见。他生下来就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子,从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独断专行已成了他的习惯。于是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下,一百余名凡人在乐和的庇护下得以在浮柔岛住下。他们理所当然的将乐和看作了再生父母、救苦神明。

乐和却是不大能适应这些凡人的热情。打生下来起就甚少与人接触,他在待人接物上还比不得一个孩子。每回去看望这些凡人,都会被弄得窘迫不已。

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笑他笨拙青涩。他抬头张望,看见了人群边缘站着的少女,鸦青长发,明眸皓齿,比起初见之时更为美丽。

这时乐和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宁润娘。她是船上最小的女孩,那年十四岁,宛如一株含苞的花朵。

“小仙人累了,可要用茶?请随我来吧。”她朝他伸手,将他从人群中“解救”了出来。宁润娘是众多凡人中唯一看出了他内心不安的,别的凡人只当他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屑开口,唯有她一眼望穿了他眸中的难为情。十四岁的宁润娘有着狐狸一样的敏锐和狐狸一样的狡猾。

她总爱在乐和面前笑,笑起来天上的星辰好像都被衬得黯淡。她牵着他的手走在夜间寂静的林荫道,掌心有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