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润娘的爱情,真正萌发应当就是在这时,他于雪原之中自我拷问,最终豁然明白了宁润娘于他而言的意义。
可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爱上宁润娘的时候,也正是宁润娘离开他的时候。
聆璇君最后在那个幻境中见到的是金母慈悲的虚影。
同司命、五帝一样,这位尊神早在数万年前就不理世事,乐和的到来惊扰了祂的睡眠,但祂也并未显露真身,只是用一抹虚影来同乐和交谈。
祂问乐和想要什么,乐和据实相告,于是那抹虚影便毫不迟疑的就将炼制好了的灵药交到了乐和的手中,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设一些条件来刁难一下他。
聆璇君能理解金母的慷慨,对于这些上古神明来说,那些让世人争来抢去的奇珍,就好比只是祂们的一根毫毛、一片指甲而已。
金母的大方惊讶到了乐和,这个平生从未求过人的傲气修士,手捧着治伤良药在金母神座前迟疑良久,不愿离去。直到那抹虚影即将消失,乐和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提出了又一个请求,“我……我还想要……长生不死之药!”
修士能通过天地的灵气延长寿命,法力强的如云墟,活了将近七千年,不知见证了多少风云变化。长生不死之药是给凡人用的,修士贸然服下了反倒于修行无益。
凡人是无法活着走到金母面前的,因此千万年来,也几乎无人向索求过长生不死药。
聆璇君知道他这是为谁而求药,这时候的乐和已经在认认真真的思索与宁润娘的未来。凡人的寿命短暂如昙花开谢,要想长相厮守,就只有借助神药。
可是润娘终究还是死了。聆璇君面无表情的想。不死药没能从妖魔口中保住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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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散开,幻境破碎,聆璇君闯进了墓穴最深处,见到了蜃怪。
在幻境中,聆璇君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是陪着乐和历经了漫长的沧桑岁月,可在现实中,仅仅只是度过了一呼一吸的时间。
最深的墓室中,蜃怪在等着他。那是一只极大的蚌,蚌壳张开,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蚌肉中央站着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与蚌肉连成了一体,手足都化成了肉质的触须,巨蚌是祂,祂便是传说中的蜃怪。
“你就是杀死宁润娘的人?”聆璇君扬声问道。他清楚以蜃怪的智慧能够听懂他的言语。
在跃下这座墓穴之前,宁润娘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人,可是在从幻境中见到了她与乐和的故事后,聆璇君暂时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女人的死亡——尤其是第二个幻境。第一个幻境中他只是故事的旁观着,第二个幻境则多多少少让他代入其中。他一时半会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乐和还是聆璇,是否也曾失去过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爱人。
乐和都已经为宁润娘求来了不死药,他们之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向圆满——哪怕宁润娘在那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变心,可是再给他们几百年的时光,焉知她不会再变回去啊。
幻境中的情绪影响到了他,原本并不十分在乎乐和这个徒孙的聆璇君,竟然不由自主的对他产生了怜悯,惋惜他痛失所爱,惋惜之后五百年都一直活在悔恨之中。
蜃怪没有回答聆璇君的问话,肉质的触手宛如一张大网朝着聆璇君扑来。这只在海中活了上万载的妖怪像是被坟墓的阴气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想要在聆璇君这里寻死。要知道蜃怪并不以武力见长,致.幻的雾气不起作用的情况下,祂对上聆璇君只有被杀得份。
聆璇君记着一开始的誓言,并不打算杀蜃怪。可是被对方纠缠久了,心中忍不住烦躁。蜃怪在用触须与他作战的同时不断的释放出小股血色的雾,雾气中含着的幻境对聆璇君并不构成致命威胁,可是每一捧血雾散去,聆璇君都会见到一段血腥的往事——那是五百年前凡人被海妖屠戮的画面。男女老幼如同荒原中被围猎的羊羔一般,被一只只海底爬上的怪物撕碎,年幼的孩子甚至被整个生吞,死前的哭叫凄惨无比。
聆璇君还看见了宁润娘,那个女人自高山上坠落,巨蚌张开了大口——
聆璇君那一瞬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濒死之人的绝望影响到了他。他不再和蜃怪做无意义的缠斗,一柄银光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他提剑对着蜃怪刺了过去。
“住手——”阿箬的声音忽然从另一端传来。
聆璇君抬头,刚好看见她纵身从高处跃下,身后还跟着由一团漆黑瘴气凝成的女人。
第27章宁润娘是被蜃所杀的吗?
“师父还是没有找到吗?”慑峰玉宫前,公孙无羁和宁无玷正代替他们的师父主持岛上大局。受惊的弟子这时差不多已被安抚,闯入岛上的妖魔也都被清理干净,可是被派出去寻找乐和下落的人,迟迟没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也许是死了吧。”宁无玷低头挥笔,计算着此番劫难之后岛上诸峰的损失。他不关心乐和怎样了,他只在意要怎样才能尽快修复浮柔岛的护岛大阵。
“师兄!”公孙无羁蹙眉,厉声斥道:“如此欺师灭祖的大不敬之言,也是师兄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么?”
“你终究还是向着他的。”宁无玷在玉简上勾写不停,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多少天赋,处理庶务的本事倒是不差,很快就算出了应当拨给受伤弟子药草的数目,“也是,你毕竟是他的徒弟。”
“师兄难道便不是了么?”公孙无羁忍不住拔高声调反驳,在对上宁无玷凉薄的视线后,她叹息,如同让步一般又将声音压低,“师兄,师父待你不薄。”
宁无玷只是冷笑,笑着说:“方才咱们的祖师爷冲我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我的父亲是谁。我说,不知道。”
宁无玷生父存在于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乐和毁去了。这是比杀了一个人更残忍的事情,让他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师兄……”公孙无羁知道他不好受。
宁无玷却打断了她的话,“别叫我师兄了,其实论起年纪来,你要比我年长许多。只是拜入那人门下的时间略晚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到这岛上有好几百年了吧,你见过我的父母吗?如果见过,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记忆——”宁无玷声音发颤,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祁峰长老,也会在眷恋父母的时候流露出柔软的眼神,“请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
公孙无羁木然的操作着飞剑将昏倒在摄峰的弟子送去俪峰温泉养伤,就好像没有听到宁无玷的话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无玷,你明知道师父不喜欢人们提起当年的事情。”
“反正他现在也失踪了。”宁无玷满不在乎的冷笑。
“你——唉。”公孙无羁一向那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后辈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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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无羁在成为乐和弟子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浮柔剑宗的外门弟子,熬了几百年后成为了某峰长老的记名弟子,待遇也只比外门稍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其实若论资质,公孙无羁并不算差,可是那恰是浮柔剑宗最为辉煌的时候,云墟真人还活着,浮柔剑宗是当之无愧的仙门之首。
身为记名弟子,她还没有“无羁”这个道号,她那时候的名字是“琮”,凡人一种祭祀天地的礼器,“公孙琮”这个三个字象征着她高贵的身份。她祖上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她流着皇室的血,一生下来地位就凌驾于天底下绝大部分凡人之上。但她并不想作为一个贵族耽溺声色的度过这一世。
很小的时候,公孙琮就不爱华服与美食,她时常盯着天空发呆,乳母们都夸这位小千金文静乖巧,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思考——她在想天上为何有星辰、万物生灭的规律是什么、神仙之外还有神仙么、世界的终极在哪?
她问遍了上洛城中博学的夫子,没有谁知道她问题的答案。太学中最年长的鸿儒眉毛胡须都花白了,他告诉她,人拥有的寿命太短,能探索的时间更少,想要解决未知的问题,百年根本不够。
既然百年不够,那就努力让自己活长久些好了——这是公孙琮最初决定出世修道的理由。
金枝玉叶卸去了锦绣长袍,成为了浮柔岛上的寻常弟子。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遗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直到某年有一艘来自大陆的船只载来了一百多名逃难至此的凡人,她这才迷迷糊糊的回忆起了前尘。
此时距她辞别故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所熟悉的故人只怕早就成了坟冢枯骨。然而在听说中原遭遇大灾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揪心。公孙琮成了岛上少部分亲近那些凡人的弟子。她时常会来到那座凡人的村庄去,同那里的凡人闲聊,问他们在岛上过得可好。
公孙琮也是见过宁润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