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她的另一重考验么?”乐长老猜测,“考验……她的自尊心?”
在乐长老的预判中,阿箬应当会义正词严的拒绝这样白送上门的太祝之位,有道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而有时候越是地位卑下的,便越是喜欢死守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阿箬那样穷苦出身又一无所有的姑娘,也许并不会因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高兴,说不定反倒会火冒三丈的怒斥天衢阁,认为自己是被人小瞧了。
天衢阁主却在这时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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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出乎乐长老的预料,阿箬欢欢喜喜的接受了白给的太祝之位。
乐长老在黎明降临之前乘白鹤翩然降落在太阴宫门前,她一贯是白衣长发,素面含霜,臂上缠着披帛,腰间束着丝绦,在半空中显得既飘逸又出尘,完全就是大部分凡人想象中神仙的样子。每每出现在凡人面前,总能引来一阵惊叹,男子对她顶礼膜拜,女子因她自惭形秽。
然而这一次她落在太阴宫门前时,没有一个搭理她。那些因砍树、造桥、画符而筋疲力尽的姑娘们此时一个个恨不得瘫倒在地好好睡一觉,乐长老来了她们也只懒懒的瞥一眼,有人甚至觉得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甚至当乐长老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向人群中的阿箬走过去时,伐木小队中的监工还朝着她呼喝道:“你是哪一队的!怎么还不干活!将你身上那些丝带啊、纱罗啊统统脱下!挽起袖子过来帮忙!”
乐长老:“……”
阿箬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嘈杂中首先吸引到了乐长老的注意力。乐长老朝笑声发出的方向望去,看见阿箬蹲在一块石头上,正指挥着一群姑娘们将拆下的房梁拼接到一起,在与乐长老目光相接之后,她轻轻摆手示意身边的姑娘们停下一切工作,从石块上跳下,“可算是来人了,我还以为你们真要纵着我搭完一架桥呢。”
这个狡猾的人类,她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一座木桥带着自己的同族逃出生天。她只是要用这样看似胡闹的方法引出他们这些藏在幕后的人罢了。
“云月灯的这一世,想不到是你这样的姑娘。”乐长老轻轻感慨。
“你不服?”阿箬原本是有些反感自己总被人当做是云月灯的替代品的,可是看乐长老这样一副仿佛心有不甘的样子,她又觉得有趣。
“呵。云月灯的转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成为太祝了。”
“好呀。”阿箬欢喜的拍手。
站在她身边的待选者们都听到了她与乐长老之间的谈话,有些人想起来之前的宏图壮志,心中黯然;有些人则是回想一夜的惊魂,只想着好好活下去,对于谁当选太祝并不在意;更有部分人在被阿箬指使了一夜之后竟反倒是对阿箬心服口服,成了她忠实的走狗,听说阿箬要做太祝,竟是与荣有焉,骄傲得好像是自己当选了一般。
乐长老倍感无力,在她落到这座山头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就已经产生了,现在更是如浪潮般涌了上来吞没了她。
这些待选者是什么态度姑且不管……
“你,云月灯的转世,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会直接就把太祝之位给你吗?”
“好奇。”阿箬干脆利落的回答:“但好奇也没什么用处,难道你会大发善心的解开我的疑惑?”
的确不会。
“你就不担心我们有什么阴谋?”
“担心。”阿箬还是毫不犹豫,“可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有阴谋了,那又怎样?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你就不觉得是受了嗟来之食?你得到太祝的位子并不是由于你有足够的实力跨过重重考验,而是你得到了我们阁主的一念之仁。”
“原来在幕后操作着这一切,观察着我们这些凡女厮杀的,真的是你们的阁主啊。既然能够左右太祝的废立,说明你们的阁主在上洛城中,已经有了等同于皇帝的地位了吧——”阿箬的重点却全在乐长老的后半句话。
乐长老不再吭声了,她有预言,自己再说下去只会被眼前这个狡黠如狐的少女给气死。
“我不感激你们阁主,因为他给予的不是施舍,相反他是挖好了陷阱在等着我跳。既然不是施舍,我也不必受之有愧。你们挖好了陷阱等我,我却还有勇气往里跳,那是我有胆量——呵,你可别说你们不打算进一步算计我了,如果你们是真的诚心实意想让我做太祝并且从此决定再也不害我,那你敢不敢立誓?立毒誓,若有背信弃义,今后走火入魔飞升无望的那种毒誓——瞧,你不敢了吧。太祝之位是我应得的,我想要便拿走,不欠谁。”阿箬理直气壮的说道。
乐长老生平不知遇到了多少个在她面前诚惶诚恐的凡人,她有时候无意中给那个凡人一个好脸色,那凡人都会觉得是莫大的殊荣。阿箬这种全然不将天衢阁放在眼里的凡人,她是真的甚少碰见。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嘴巴撕烂,然而修道之人一来不便大动肝火,二来……现在时机未到,不是动手的时候。因此乐长老便也只能将眼睛一闭,心中默念清心咒,不去看阿箬挑衅的眼神。
乐长老这样的反应在阿箬的预料之中。她盯着这个女人观察了许久,忽然问:“我要是做了太祝,山上这些待选者你们可以放了吧。”
这些待选者?乐长老之前根本就没将这些待选者放在心上。她们就如同脚下的尘土、道边的蝼蚁,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原本天衢阁主召集这么多的待选者到太阴宫,是为了逼阿箬崩溃。
只有同类的死才能刺激到人。鸡鸭牛马倒在人类的面前,人类无动于衷;妖魔鬼怪在人类面前陨落,人类只会快意欣喜;只有同类的鲜血可以化作一把刀,深深的刺入人柔软却又冷漠的心中,让他们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不少战场上的兵卒第一次杀人时都会恐惧,杀完人之后便觉得世界都与从前不同了,同类的鲜血浇洒在身上的那一刻,一扇禁忌的大门就此打开,杀人者再也回不到从前。
九十九个待选者,除了阿箬之外的九十八个,包括她们带来的婢女都要死在太阴宫的,就算不死在第一重考验里,也会死在第二、第三重。天衢阁主期待看见一个因同类之血而哀伤、崩溃最后麻木的阿箬。结果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阿箬一点事都没有。接下来就算再把这些待选者杀了或许都没什么意义,阿箬的心性比他们预料中的要坚定数倍。杀人只能徒添罪孽。
“我会放了她们。”乐长老无奈的回答。
“那就好。”阿箬这时才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才算是一个名门正派——说起来你们应当是名门正派吧。我从前听浮柔岛上的弟子和我说,你们修士中有部分人为心魔所惑,最后背弃正道,成了残忍滥杀之辈。这样的修士最终也会为天道所厌,不得善终。我还听人说,最初一个个的修仙宗门被创立,是为了斩妖除魔、为了仗剑行侠、为了救济天下苍生。你们天衢阁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数百年来一直待在上洛城中,插手俗世的权力之争,你们的阁主难道是想要做皇帝么?”
乐长老脸色铁青,“我天衢阁的事情,不劳你这个凡人来操心,我们做什么,也用不着你来规劝。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而已。”
阿箬无言的冷笑了两下。这些修士本质上还是人,或者说是介于人和神之间的群体,然而他们对人却有着神一般的轻蔑,他们明明还未曾登上九重云霄,却已经学会了高高在上的俯瞰。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这样的。阿箬只是不喜欢其中部分修仙者自命不凡的态度。
“你这样,真的能够悟得大道么?”她轻轻问道。
乐长老也许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也许是听到了但懒得回应。她回身振袖,袖摆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断崖一点点的消失,如同人体被割裂的伤口一点点的愈合一样。很快月光映照出了一片平坦的土地,之前的悬崖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便是修仙者的力量,强悍到可以改易山川形貌,将沧海桑田化作一瞬。
阿箬长长叹了口气,默然无言的看着眼前山路。待选者们先是惊,然后是喜,最后提起裙摆就匆匆忙忙的跃上了逃生之路,跑得如同蝴蝶一样轻盈。有人迫不及待的逃离,也有人走之前还朝着乐长老叩首拜谢,就好像是乐长老大慈大悲,拯救了她们一样。
不是她们忘性大,而是弱者的本能就是慕强。
第133章伪装
阿箬如愿成为了太祝。过程虽有波折,好在结果不错。身披太祝衣袍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是在做梦啊……”她任由侍女为她挽发,将一支支的玉簪插戴在她的发上。太祝的衣装是华丽而繁复的,裙摆拖曳数迟,一身珠翠重似千斤。
阿箬从前是贫寒农女,后来是湛阳翁主的丫鬟。被人伺候还是第一次,穿上如此庄重的衣着也还是第一次。当她在镜中凝视自己的身影时,心尖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在这一刻她忽然懂了衣装的重要性。
从前看宫中贵人往身上裹一层层的绫罗绸缎,在头上戴重到几乎能把脖颈压弯的珠翠,她还觉得不理解,心想这些他们既然已经有了至高的权位,何苦这样再折腾自己?上位者掌他人之生杀,甚至有时候天下安定与动荡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难道诸侯打扮得不华丽人们就会拿他当做乡间村夫么?难道王女衣着简易便会被人轻视怠慢么?她想是不会的。
而此时此刻,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懂了绮罗金钗的意义何在。就如同战士在上战场之前要披上铠甲一样,位高者身上繁复华丽的袍服亦是他们的武装。皇帝、诸侯、公卿、或者说太祝,他们与凡俗中的普通人没有任何的区别,既不比他们多一条胳膊,也不比他们多只眼睛,他们要与庶民区别开来,就只能靠衣着发饰、靠簇拥着他们的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