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晔从前总打趣他郎心似铁,莫说周晔,便是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是以,他不信,从来不信,他会像梦里那般,对一个小娘子饱尝求而不得之苦。
直到后来,他梦见了那小娘子的脸。
梦里,她将一坛子烈酒摔在地上,在浓烈的酒香里,笑着同酒肆外看热闹的人道:“今日杨记酒肆开业了!”
小娘子那日穿着豆青的褙子,月白的裙,梳着未婚小娘子的发髻,笑靥如花,亭亭玉立,似枝桠上的一蓬茶花,清丽又娇媚。
他被她脸上的笑靥晃了眼,心尖处似有毛羽轻轻拂过。
长夜寂寂,阒然无声。
宣毅睁开眼,按住胸口,心脏剧烈跳动,几欲破胸而出。
刹那间想起了,站在长安街街上的小娘子。
她静静立在那里,披着大红斗篷,侧着脸,笑得眉眼弯弯。
身后分明映着无数灯火,可再是璀璨的灯火,都敌不过她眼波流转间的一抹笑意。
那一瞬间,宣毅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同梦里的那个他一样,想得到她。
夜半晦黑,乌云如缕。狂风刮着硕大的冰雹,猎猎作响。
数百里外的临安县,县令宗彧立于衙门前,拧眉望着东南方向,面色极其肃穆。
余光瞥见几名匆匆而来的县尉,宗彧眉峰皱得更深了,道:“城中百姓可还配合?都疏散至城郊了罢?”
领头的县尉低声道:“霍公子亲自规劝,不少里长、保长均被他说服,带领村民收拾好细软,往郊外去了。”
宗彧闻言,长舒一口气,道:“甚好,能听劝便好。至于那些不听劝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县尉颔首应道:“霍公子方才还托小的同大人说一句,人力有穷,天道有定。若地龙当真翻身,大人已是尽力,无需自责。”
宗彧思及那位端方自持的郎君,冷凝肃穆的脸总算柔和了些,道:“百姓既已撤离,你们所有人,速速随本官来!”
话音落地,宗彧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策马驱往临安城郊。
十数匹枣红骏马迅速冲入狂风雪雹里,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刚出城门,便听得一道“轰隆”声自东南而起,殷殷如雷,震得两耳嗡鸣。
宗彧回头一望,只见漆黑的夜色里,风霜雪雹肆虐,地底如鸣大炮,俨然千军万马过境。
宗彧心神一凛。
果真如霍珏所道的,天降异象,地龙翻身。
在这天崩地裂的轰隆声中,宗彧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听宗氏族长提过的一则箴言——
上元夜,若天龙吐雾,地龙翻身,则龙脉将迁,国之危已。
第49章
地鸣如雷,奇物震动。
临安城郊一处空旷的密林里,万余名风尘仆仆的临安百姓齐齐抬头望向东南处,目露惶恐。
那里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祖庙、屋舍、田地全都在那儿。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得那震人心魄的轰隆声渐渐停下,便有一阵细弱的啜泣声从人群里传出。
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跌坐在雪地里,枯瘦的手紧握成拳,用力捶着地,嚎啕大哭道:“地龙为何要发怒?我们临安城,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我们?”
这嚎哭声一出,人群里陆陆续续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悲泣声。
在这人心惶惶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谭家村保长谭世春心里虽也不好受,但到底比旁的村民要镇静些。
今日离开谭家村时,他心里尚且存了侥幸,想着极有可能是虚惊一场。
如今再一回想,若不是霍郎君前来做说客,劝他们在地龙翻身前离开临安城,他们这万余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思及此,谭世春抬起一双浑浊的眼,望着立在树下,始终一脸平淡从容的男子,感激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原本今日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在燃灯挂彩,以庆隆节。是以,当县令大人派人前来安排他们离开时,根本没人肯走,甚至恶语相向,撒泼耍赖。
临安城地处顺天府辖域,从官道入顺天府的第一座城池便是临安城,临安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又自诩是天子脚下,有龙气相护,压根儿不信地龙会翻身。
好在霍郎君亲自前来,带他们一众保长里长前往闹市,一一指出城中异象。
他们这才知晓,正当他们欢天喜地地为上元夜做准备时,城郊飞禽走兽焦躁难安,城内鸡雉立闹市而鸣。
连牲畜都感应到了危险,偏城中众人忙着过节,竟无一人能察觉到地动的先兆。
如今能逃得一命,已是万幸。
地龙翻过身后,脚下的土地殷殷有声,人立在上头甚至还隐有晕眩之感。
谭世春深吸一口气,对着哭哭啼啼的众人怒喝一声:“莫要再哭!若非我们逃得及时,恐怕这会连自个儿的小命都没能保住。如今侥幸逃命,合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埋怨哭泣!”
谭世春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夜未睡,形容略显狼狈,可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