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了一身普通的蓝布衣裳,身量高大,样貌寻常,头戴角巾,年纪瞧着不到三十岁。
她倒是未曾从那人身上感受到恶意,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来了酒肆,既不吃酒也不用膳,只一个劲儿地问酒肆的厨娘会不会做“八珍饭”。
一看就知是别有用心。
这“八珍饭”分明不是盛京里有的吃食,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道饭。
可说来也是巧,姜黎在不久前恰恰就听说过这道“八珍饭”。
秀娘子刚来酒肆时,有一日她们二人在天井酿酒,聊起盛京没有的风味小吃时,她便说起了这道饭。
“这还是我从前经营食肆时,捣鼓出来的一道饭,用七种豆蓉裹着肉糜做馅儿,外头包一层糯米放入竹笼里蒸熟,吃起来带着豆香肉香还有竹子香,很是美味。”
余秀娘擅做吃食,姜黎听她说过不少独特的小吃,这“八珍饭”便是她独创的。
方才那男子问起这道饭,姜黎便已经猜到,这人兴许是来找秀娘子的,这才让跑堂的伙计进去同秀娘子说。
若是秀娘子愿意见他自然就会出来,若是不愿意,那她就让何宁将那人轰出去。
姜黎不知晓这人究竟是秀娘子的何人,若非是他年岁瞧着比秀娘子要年轻不少,她都差点要以为这人是秀娘子的那位前夫了。
这厢她正想着,那厢余秀娘已经从后厨急匆匆走了出来,一看到店里的来人,诧异地挑了挑眉,道:“齐安?你怎么寻到这里了?”
第92章
六月底的盛京,暑气逼人,大片大片蝉鸣在树丛里此起彼伏、竞相高歌。
余秀娘站在街尾的大槐树下,微拧起眉,道:“说吧,你是如何寻到我的?小月同你说的?”
说罢,又觉着不可能,小月不可能背叛她。
果然,她话音一落,齐安便慌忙摆手,道:“不是小月同我说的,自从夫人同大人和离后,小月就再不肯见我一面了。前两日是小月的生辰,我偷偷去她住的地儿看了眼,恰巧碰见夫人回来。”
齐安的性子余秀娘也是知晓的,不会同她扯谎。
她点点头,道:“你同齐昌林说了我在这了?”
“说了。大人让我过来点一碗‘八珍饭’,说若是夫人您出来后,不想同我相认,那就不许我再出现在您……和小月面前,说不能扰了夫人的清静日子。”
齐安说得急切,生怕余秀娘会对自家大人产生误会一般。
可余秀娘听罢这话,胸口登时起了火。
旁的人不了解齐昌林,还道他说的这话有多通情达理。但余秀娘同他做夫妻做了那么多年,哪还不知晓他的那点子心思。
小月是她从前的丫鬟,齐安是齐昌林的贴身随从,两人当初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若非余秀娘同齐昌林和离了,小月与齐安早就成了亲,孩子都能出门揪狗尾巴了。
余秀娘也是这趟回盛京,方才知晓小月在她离开后,也狠心地离开了侍郎府,同齐安断了。
眼下齐安分明还惦记着小月,而小月到这会也没嫁人,想来也是放不下齐安的。
若她不愿见他们,齐昌林不许齐安过来见她也就算了,凭什么还不许齐安见小月了?
这不就是算准了她心里的那点愧疚,逼着她同齐安相认吗?
这杀千刀的,九年不见,还是与从前一般,一肚子坏水!
“你回去同齐昌林说,我与你们之间早就没了什么认不认的事。我如今不是侍郎府的夫人,与他齐昌林早就一别两宽,你也别再唤我夫人。至于你与小月的事,我不干涉,但你若是因着他齐昌林说的一句话,就畏畏缩缩,连去见小月一面都不敢。我一定会劝小月这辈子都别再想你。”
齐安喉头一涩,苦笑道:“夫人……”
余秀娘冲齐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她还得回去后厨帮忙,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这。
齐昌林知晓她在这儿又如何?这杀千刀的,别以为他做了刑部尚书,她就不敢骂了。他敢来,她就敢骂!
还要好好地问问他,那两封信并那一万两的银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夫人’‘夫人’地叫,以后叫我秀娘子。你既然来了酒肆,点了酒,就好生把酒喝完。我那几位东家娘子酿出来的酒,都是好酒,你在这盛京肯定找不到第二家,别糟蹋了。”
余秀娘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酒肆。
齐安望着余秀娘清瘦的背影,那句“大人很想您”死死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也没甚喝酒的心情,只想快些回去刑部官署,同大人说一声夫人的事。
心一急,脚步便难免有了错乱,刚走到街头正要拐弯,迎面便与一人撞上。
齐安忙后退一步,拱手道一句“抱歉”。
霍珏手里拎着袋糖炒栗子,低眸望了望一脸急色的齐安,道:“无妨。”
齐安只觉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想不起便也不再多想,只点点头,便快步离去。
霍珏望着齐安离去的背影,眸色微微一沉,这人他识得,齐昌林的忠仆。
上辈子齐昌林死后,便是他到狱中给齐昌林收的尸骨。
那时齐安跪在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地同他磕头,道:“大人说他罪孽深重,根本不配入土为安。多谢霍大人允许小的给我家大人收殓尸骨,小的在这给您磕头了!”
“咚咚”的磕头声一声比一声重,磕到头破血流了,方才背起齐昌林的尸骨,出了诏狱。
霍珏缓缓收回眼,上辈子他之所以能将凌叡一党一网打尽,齐昌林的口供与那两本账簿起了不小的作用。
彼时他愿意开口,愿意交出那两本账簿,不过是因着霍珏的一句:“你那发妻已经从中州赶来,将那两封密信交到了大理寺。齐尚书,若是凌叡不死,你说以你对凌首辅的了解,他会如何对付你那发妻?”
那时他也不过是想着赌一把,赌齐昌林对他那位发妻会心存愧疚,漏点口风。但实话说来,他当时也并没多大把握,并未觉着秀娘子能起多大作用。
却不想他的话刚脱口,那嘴巴严实,不管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松口的齐尚书面色一僵,怔忪地喃了句:“她竟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