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见劝不动,只得埋首喝酒。却见方知节探头过来贼兮兮地扯着他身上石青色八团漳绒缎对襟长衣笑道:“今日去见姑娘去了吧,穿得这么周正?”
“胡说什么?”裴青没好气地呵道,脖颈处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今日他没去见姑娘,却是去见姑娘的老爹了!
方知节知道他性情惯是沉默寡言,不愿说的话就跟石磨子一般是撬不开嘴巴的。嘿嘿笑了两声抹了下油嘴,自去取酒不提。
第二天一早雪倒是停了,方知节腆着脸又跟上峰要了一天休沐,腰里缠了新得的五十两银子大摇大摆地骑了马去了甜水井胡同。那胡同尽头就是一个独门大院,方知节下了马,自有小厮出来牵了进去喂食。
走进院子,青树石板白墙黛瓦,小桥池塘里还有几株残荷枯败的枝叶,端的一派闲适的田园风光,让人一见就生流连之意。只是远处传来几声喧闹叫好,仔细听来却是个南戏班子,鼓点铿锵,音调清越,唱词嘈嘈切切地传入人的耳中。
方知节驻足静默了一下,听出那唱的是前朝大家的《四块玉》,那戏子声音悠扬,字字清晰入耳。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远处袅袅走过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头上梳了一个单攥,簪了一根细细的银簪子,身上素素净净地穿了件半旧的茧绸长袄,浅浅地笑道:“这么冷的天儿,您站在这地头上做什么?”
方知节牵了她的手摩挲道:“我只觉这词写得好,这戏子唱得更好,字字都写进了我心里去!淮秀,我今个又拿了五十两过来,等存够了你家妈妈要的二百两银子,你就跟我走吧!”
要是傅百善站在这里,就认得出来这叫淮秀的淡妆女子就是在广州将曾姑姑的私财卷跑的曾氏姐妹之一的榛儿。
此时舍弃了本名的曾淮秀一脸的楚楚,依了方知节的胸口低声说道:“我什么都给了你,这世上除了姐姐,我就只有你一个至亲的人了。以后只要你不嫌弃我,便是让我给你洗衣叠被当个粗使丫头也是甘愿的!”
方知节一把抱起她大笑道:“做什么这样委屈,到时候我抬了八抬大轿迎娶你进门,这世上我无牵无挂,便是让你当我的正房夫人又有谁敢多话?”淮秀听得双目异彩连连,正在这时却听见妈妈在前头催道:“有位山西来的客商老爷请姑娘过去沏茶!”
方知节看着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一拳头击在身边的石桌子上。
就是这二百两银子的数目难为住了自己,想当年二千两银子自己都像洒水似地花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哎,枉自嗟叹矣!想了一下,探手入怀中取出一块成色甚好的羊脂玉佩轻轻摩挲起来。
这块玉佩是自己仅有的一件值钱的物事了,从那个大宅门里出来时,除了一身衣服,就是手里紧紧地攥着的这件五福捧寿镂雕龙凤纹玉佩,分开时是一龙一凤两块,合起来就是一整块。原先想得好好的,成亲时自己拿龙佩,淮秀拿凤佩,今个看来只有把它先典当了救急要紧。
淮秀三步两步进了屋子,哪里有什么山西来的客商?
正狐疑间就见姐姐曾闵秀施然走了过来,淡淡瞥了她一眼讽道:“男人的话信不得,你第一天入门的时候就跟你说了,我们陪他们喝茶、聊天、睡觉,是为了他们兜里的银子。你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就会让你倒贴银子,到时候你人老珠黄时,银子没了,那男人也没了!姐姐我是过来人,也相信过真情,结果发现这真情再真,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真!”
淮秀侧首低语道:“姐姐,我跟着你一路辗转来到这青州城,看着你买了这处园子当了老板重张艳帜,看着你将一个个男人哄得团团转。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盘个铺子做个稳当营生?非要周旋在这些男人当中!”
闵秀一愣,将身上的羊毛披帛甩在一边,斜斜地坐在桌边笑道:“怎么,嫌弃我以妈妈的名义套取你那方哥哥的银子,心疼了?他只在你头次挂牌那天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你的初次,你就一颗心全给他了?傻丫头,你当真相信他会迎娶你进门当太太,真做梦呢?”
闵秀站起身推开窗子,冷冽的北风忽地一下扑卷进来,扰得她一头乌发乱扬:“我们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做个营生?妹妹,我告诉你,一日为娼终生为娼!想想看,要是我做了人家的正头娘子,出门时万一遇见从前的恩客,那恩客又恰巧和我的丈夫认识,你说他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想是想到那样滑稽的场面,闵秀扶着窗子哈哈大笑,拭了眼泪回头道:“姐姐进了这行当以来,十个男人里有五个说要娶我,结果呢?至今我还在这里晃荡,好妹妹,醒醒吧,等他真的抬了轿子来,你再把心许给他也不迟。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从他那里,或是从别的男人那里把银子弄过来,最后再变成你自个儿的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