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孩子都早熟,六皇子听懂了张淑容的话,珍而重之的点点头。
只是有些话是不能让孩子听的,她绕过六皇子,将杨后带到一边,说出自己早已打算好的打算。
“陛下可能,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这几日都是我在侍寝,我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她们下的手。你走后,贤妃会死与火中,而我会将六皇子送出宫。姚美人不会放过四皇子,孙贵妃不会坐视大皇子登基,让她们争吧,等她们争到两败俱伤,六皇子就是先帝唯一的皇子。如果先帝日后还有子嗣,我会保六皇子平安,如果先帝日后没有子嗣,我会推六皇子上位。”
外头北风呼啸。
杨后抓着她的手,抓到她的手心都留出痕来,她听见杨后轻轻地说:“我信你,日后钦儿,多得你。你成全他,便是成全你自己。”
她带着六皇子离开了未央宫。
一柱香后,杨后过世。先帝念其平日恭谨敦肃,未废后位,以贵妃礼下葬。
第48章福宁宫(6)
皇权所在之处,生死皆不得自由。赵如意暗自唏嘘,心中却恢复一丝清明。
“所以,当年的张淑容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所以,你我相伴七载不是巧合。是这样么,陛下?”
她那声陛下轻极了,却像刀滑在赵钦的心上,刺出近盲的生痛来。可是她却那样冷静,她不痛么?不,她不会不痛。他看见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试图安抚她,却陡然见她将手边的茶盏一翻,犹不解恨,直接将茶盏拂落到地,四分五裂。
那是上好的景德官窑出的双龙抢珠五彩瓷,瓷身有彩绘,细微之处栩栩如生,是从前在长水村里根本触不到的富贵。不,这甚至不是每个赵国公府的主子都可以拥有的奢物。从回府到入宫,赵如意始终如履薄冰,她一直隐忍、清醒、冷静。但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未触情肠而已。
章公公在外头听到动静,立刻推了门要进来。赵钦本来是慌的,但面对其他人仍是天子之威,冷声道无事,推门的动作停了,门扉再次紧闭,唯地上的碎瓷片昭示着不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赵如意几乎暴怒,赵钦隐隐感觉到她内心的情绪,又不确定,明明不再是懵懂不知的少年了,此刻却仍像个愣头小子似的,握着她抖的厉害的手,看着她,不解释也不说话。
“你从前疑我疑的很,对吧。”赵如意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也根本不想听赵钦解释,竹筒倒豆子似的吼他。
“我明白了,陈夫子的确不算是赵国公府的人,他是陈嬷嬷的丈夫,是我姨娘的旧交,我姨娘姓丁,我姨娘的亲娘和陈夫子的娘是姨表姐妹,挺远的亲缘。所以陈夫子一定是我姨娘的人。我不知道我姨娘在里头充当什么角色,我姨娘不过是国公府里一个小小的妾室,姨娘究竟是如何跟皇家人搭上的关系,我不知道。我相信你当时不是真的想入京赶考,你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想要认祖归宗吧,你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吧,你从未与皇家断了联系?”
她的声调是扬的,眼却含了泪。赵钦想解释什么,但他忍下来。想替她拭泪手却被她甩开,赵钦叹口气,知道她话未尽,便沉默。
赵如意果然话未尽。她骨子暴烈,这些日子来隐忍只为活着,但赵如意从不温柔,从不忍气吞声,也绝不是个怂人。今天就算是把脑袋交代在这了,她也要吼他,骂死他!
“然后你发现了陈夫子不对劲,是吧,然后你以为你我七年都是一场阴谋。你觉得张太后不但想要推你上皇位,还想要硬生生给你造出一个青梅竹马,推我上后位?你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你与陈夫子交割,陈夫子竟也愿与你交割。所以你不见我,陈夫子也不想让我见你,然后你恨透了我,恨到娶妻纳妾登基生子,留我一人身似浮萍,赵钦,你是不是昏头了!你我相识七年,也曾倾心相待,孤寂中相助,迷茫里相依,你竟能疑我至此!你怎么疑的出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恨透了他,颤着声滚下泪来。赵钦深吸一口气,知道她把想讲的话讲完了,也知道自己无可辩驳。的确曾经疑尽天下,也疑她。但要怎么说其实内心深处仍有莫名的希冀呢?一直叫人盯着她,不许人告诉自己她是谁在哪,不然又怎么会娶张氏呢?
但还是错了,迟了,晚了。不,为时未晚,他们之间还未到不可转圜,他们还能回头的。帝王有帝王该有的冷静,他在痛与乱中仍然发现可抓的希望,那希望在赵如意颤抖的肩头,她只是还在伤心,心还没伤透。
溺水的人抓住可供呼吸的秸秆会如何呢?是狂喜还是求生?赵钦现在只想求生,他不管她抗拒的手,一意孤行般箍住她。但他的声音低而冷静,呼吸亦不曾乱,平静而温柔。像是想要感染她。
“如意,你看看我,是我想岔了,是你委屈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解释。你难受就哭,哭累了我们去吃饭,行不行。今天吃红油抄手,行不行。以后谁都不能委屈你,但你别走,行不行。我们永不相负,行不行。”
赵如意猛地抬起头来,那样清冷孤寂日子里不是没有期待过他的拥抱。现在还期待么?她问自己。她闭上眼,因为知道自己还期待。可是就这样轻易原谅吗?她又睁开眼,怎么可以轻易原谅。
人人都有隐衷,人人都会畏惧。他的疑心里有多少是害怕呢?害怕自己一腔深情背后全是算计,害怕爱慕着的人其实并不爱慕自己,他不敢面对吧,她想。但她就该原谅吗?不该。她如果就这样原谅他,那谁来抚平那些真实的痛与怨的岁月呢?
“行。”
她说。
“阿钦,等你学会不相疑,我们再来谈谈不相负吧。行吗?”
“行,我学会与你不相疑。”
赵如意在泪里挤出一个笑来,帝王势必疑尽天下,他尽了力也只能承诺一句不疑她。
“做皇帝,很寂寞吧?所以宫里要放那么多女人?嗯?”
她慢慢收起泪,眼里又是另一种恨。赵钦懂得那种恨,贤妃、何淑容、甚至赵婕妤眼里都有过。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又为什么不在乎呢?他望着眼前那人,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以后不会了。不,以前也都算了。从今天起,您当一天女官,我当一天和尚。”
“我明白,阿钦,哪有帝王的后宫只有一个人呢,昔年唐明皇专宠杨妃下场如何?”
话未说完,却见赵钦的眼湿润了,但知道他不会落泪。帝王哪能为儿女情长落泪,帝王落泪,除哭丧考妣,除哭山河破碎,除哭国失忠良,其他都不能算名正言顺。
“我不是不知你,但不妨碍我怨你,阿钦,你明白吗?”
他真心实意地吻上她的手,他牵着她的手覆上他的脸,她触到一点点湿润,很快又没有了。他很快冷静下来。
“我明白,去用膳吧,我知道你很累了。”
“好。”
她是真的很累了,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瓷片,赵如意不是那种揪着往事不放的人,盯着瞧了瞧,心中莫名开阔起来。
“如今视富贵如无物,也不算没有好处。”
但她心里到底没有喜色。赵钦驻足看她良久,直看得她心甘情愿地给他挤出个笑来。
晚上真的吃红油抄手,赵钦依旧令赵如意守夜,两人一夜无眠。
她做了一夜混乱的梦。赵如意向来心宽,任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挡她好眠,翌日依旧与陛下同起,这是女官分内之责,她不敢懈怠。
既然昨天已是把许多话说开,赵如意也就不在为赵钦的心情而烦恼。她施施然与赵钦同用早膳,福宁宫上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奇景,没人敢说不是,包括那位叫春喜的姑娘。赵钦走后,赵如意自去做事不提,待到晌午了,终是逮着小安公公的影子。
在小安公公眼中,这位赵侍御从来历到性情无一不古怪,小安不是很喜欢这个她,觉得她太桀骜了些,不是做下人的品性。但赵侍御如今正得圣宠,轮不到他来说喜欢或者不喜欢。赵如意惯于察言观色,只是小安公公的身份不在她眼中罢了。
她依礼问一声安,又道:“烦小安公公一个事。”
她是打算将李悦带过来的,若说从前还有担忧,如今也都消散。酉时,李悦与赵钦同入福宁宫。那远远望去逶迤的王架在李悦眼中凝成一个神圣的态势。李悦不敢多看,待圣驾远去,随着领她过来的内监往福宁宫里后殿去了。
走过后殿,再多行几步才是福宁宫里伺候的宫人们落脚的地方。连成一排的房子远望过去黑压压的,但房顶的雕梁彩绘仍彰显着皇权所在处的富贵。风吹来,带起李悦额前的发,循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望去,她看见赵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