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医生趴在笼子上,额头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绵长。
——她睡着了。
也对,人类本就是日行性动物,夜晚是一天中的睡眠时间,睡得正香时从床上爬起来忙了这么久,难免会感到困倦。
乔安娜的目光越过安吉拉,投向跟前的房间里。
她的笼子在工作室的角落占了一席之地,周围四散着从水中抢救出来、用毡布盖着的各种仪器,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就挤在仪器之间的空隙里,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歪倒着,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们来来回回忙碌了半夜,手脚都被水泡得发白,裤腿上满是草叶碎屑和泥点子,衣服在身上皱巴巴地黏成一团,散发着汗臭味和土腥味。
穿着脏衣服,在狭□□仄且潮湿的环境中睡觉,想必体验不会好到哪去,但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香,眉眼放松,连伤疤都安逸地舒展开来,仿佛身下不是冷硬的水泥地,而是柔软舒适的高档床垫。
这些志愿者之中,其实不乏家境良好、出生高贵的人。
乔安娜看见过他们工作证上的姓名,其中一个人的姓氏特殊,极有可能来自爵位世袭的贵族家族;她也见过一个人背后背着的背包,虽然脏得旧得像块抹布,但商标依稀可辨,是一个知名的大品牌。
忽略肤浅的物资表现,从日常的闲聊中也不难得知,他们中有一半的人,都毕业于世界顶尖的名牌大学。
他们本应该生活在先进繁荣的大城市,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穿着得体的衣服,做着得体的工作,与地位相当的人自如谈吐、觥筹交错。
而事实上,他们如今身处几万公里外的大草原,住在砖头和水泥随意垒起的屋子里,忍受蚊虫的叮咬,捱过暴雨连绵的雨季和干旱酷热的旱季,面临的除了危险的猛兽,还有比猛兽更狡猾凶残的盗猎者。
志愿者们舍弃了舒适优渥的生活,带着毕生所学和智慧勇气,从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片原始而落后的土地。
为什么?
——是为了钱吗?
当然不是,据点的设备大多都是志愿者们筹钱自费买的,公益公益,别说有钱可赚了,往里倒贴钱还差不多。
——是为了名声吗?
也不可能,志愿者们救的都是动物,动物们可不会因为被救感恩戴德、四处歌颂他们的事迹,说不定治好了伤被放回去,还要跟同伴控诉这帮‘非法□□’自己的两脚兽。
不为名不为利,还能为了什么?
安吉拉跟乔安娜说过的话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啊,我原本的人生理想是毕业后找个宠物医院,治治小猫小狗什么的。是利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参加一个公益援助项目。”安吉拉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又拗不过他,只好一起来了这里。”
“然后我就遇到了那只小猎豹。”
“那具小小的身体在我手下逐渐变得跟手术台一样冰凉的时候,我想,这也许就是宿命吧,草原需要帮助,动物们需要帮助,而我来了。我当然可以选择无视,把这个责任推给其他人——可万一,别人跟我抱着一样的想法呢?你不做我不做,还有谁去做?”
她笑了起来,笑容复杂而又纯粹:“所以我就留下来啦,虽说条件简陋了点,补给从来没有准时过,雨季还时不时要在积水里游泳,但习惯了也过得去。”
她隔着笼子捏了捏乔安娜爪尖上的软毛:“更何况,我还遇见了你呀!”
乔安娜望着满屋子沉睡的人,思绪万千,最后都归于敬意。
不管他们是因为谁、因为梦想和希望、抑或是因为什么崇高的思想境界而来到这里,他们都是她的英雄。
是整个草原的英雄。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
满屋子的人在斜照进窗户的阳光中醒来,互相嘲笑着别人脑袋顶上鸟窝般的艺术发型,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有人去扫水,有人把受潮的衣服被子搬出去晾晒,有人则开始挨个测试各个设备的运行情况。
据点里最厉害的大宝贝是一架无人机,据说是哪个志愿者靠关系搞来的军用型号,控制距离可达上百公里,搭载的摄像头也有着高清的分辨率。志愿者们能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顺利找到乔安娜,少不了它的帮助。
技术员担心无人机受潮,一早就把它放了出去,挨个测试功能。
安吉拉刚换完衣服,长发重新绑成干练的马尾,端着一杯水从外面进来,坐到乔安娜笼子旁边的椅子上,跟乔安娜一起看着监控显示屏上由无人机拍摄传回的画面。
无人机飞行平稳,镜头直对着地面,宽阔的平原上有着一大群食草动物,洪流般奔腾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向一处较窄的河口。
一年一度的大迁徙,它们正在经历传说中的‘天国之渡’。
画面开始放大,瞄准向迁徙部队的侧翼,几个小黑点出现,随着镜头的拉近,一点点显露出黑、白、黄杂糅的色块。
——是一群正在狩猎的野犬。
乔安娜的眼睛睁大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其中领头的野犬,越看越觉得那身影眼熟。
那只野犬勇猛地扑向被围攻的角马,抬头咬住了角马腹侧的皮肤,其余野犬一拥而上,齐心协力拉扯撕咬,角马很快就踉跄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场面,乔安娜从另一个角度看过无数次。
被无人机抓拍到的这群野犬,正是跟她一起生活了半年的小伙伴们!
安吉拉盯着监控画面,喃喃感慨:“十多只……好久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野犬群了。”
野犬虽然是草原上捕猎成功率最高的掠食者,但目前的生存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人类的扩张导致野生动物栖息地减少,使更多的掠食者拥挤在更小的一片地区内,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容易受到白食党迫害的野犬和猎豹。
近些年,因为愈发猖獗的盗猎行为,许多野犬被盗猎者投放的毒物所害,野生野犬的数量进一步下降。时至今日,草原上已经很难见到数量超过五只的大型野犬群了。
旁边的乔安娜突然激动起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猛烈拍打笼子,爪子在铁栏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安吉拉小吓了一跳,忙扭头问:“怎么了?”
母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神里是焦躁急迫和强烈的倾诉欲,看着她一阵,又探头去看墙上的显示屏,来回数次,疯狂暗示。
安吉拉顺着乔安娜的意思,又回头去看监控,画面上显示的还是野犬们,规模庞大的家族簇拥在死去的猎物旁,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圈,头挨着头,大口咀嚼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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