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从来没刻意教过这个,想必小朋友是听到了别人喊他,自行理解了含义后,又活学活用了出来。
很难形容纳尔森此刻的心情。
他此番横跨大洋,千里迢迢来到草原,初衷是想给自己的毕业论文积累素材。
动物行为学这门学科已经蓬勃发展了几个世纪,归根到底,研究方法无非是两种:其一是人为控制条件做实验,其二是在自然条件下进行观察研究。
他本身就不是思维特别活跃的天才学者,能想出的实验议题早就被无数前人学者咀嚼得烂熟通透,导师委婉地告诉他,再没有突破,他的毕业大概率要无限延期了。无奈,他只能放下实验室研究,转从另一种途径寻找出路。
结果刚到草原,他就从当地的一个民间野生动物保护公益组织那里了解到,某个刚建起来的新据点捡到了一个由野犬养大的野孩子。那孩子粗鲁且野蛮,不会说话,喜食生肉,敌视着靠近自己的所有人。
因为男孩有着标准的欧洲人长相,不会是无意走失的当地居民的孩子,动保组织总部曾想把他接走,联合有关部门发布公告为他寻找父母,但当事人拒不合作,吭哧吭哧往专程过来接他的人胳膊上盖了几个牙印,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纳尔森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到传说中的‘兽孩’,自然不可能放过难得的机会,立刻启程到据点拜访,一睹为快。
等真正见到面了,他才发现,男孩名义上说是被野犬抚养的兽孩,实际上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首先,野犬用四条腿走路,人类婴孩如果从小跟它们一起长大,理应会有样学样,四肢着地行走,长此以往,手脚关节多少会变形,着地部位比如膝盖和手腕会磨出坚硬的老茧。可丹的关节都很正常,只有膝盖上长了一层薄茧,并且他能够以直立形态站立,乃至慢慢走上几步。
其次,野犬是高度社会化的族群,每只野犬都热衷于社交,它们会互相舔吻面颊、说悄悄话、结伴追逐玩耍。可丹更喜欢独自待着,或发呆或睡觉,偶尔自言自语般地叫上几声,不屑于与负责照料他饮食起居的成年人互动。
最重要的一点,丹会使用双手。
动物们也会利用自己的前肢做些除了行走奔跑之外的工作,比如攻击和自卫、挖掘、清洁自身、乃至固定食物,不过这些都是很初级的事项,结构最简陋的蹄子都可以完成。
丹能做的远不止这些,他懂得如何分开运用手指,实现诸如抓握和分解拆卸之类的目的。
对正常长大的儿童来说,这实在不值一提;然而,对‘从小被动物养大’、‘没有受过成年人耳濡目染’的兽孩而言,这算得上是跨种族的巨大成就了。
换了一般人,也许会认为是丹小朋友生来天赋异禀,不用教导就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手的用途。而纳尔森正巧不在‘一般人’的范畴里——他是个上了整整二十年学、至今还没毕业的博士。
二十年的学费可不是白交的,所有在别人眼里无法用常理解释、只能归类于神迹的事,在他看来都有迹可循。
他知道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模仿是幼崽和幼童行为的来源,在此之上,聪明的小家伙可能有所创新,但不会出现超越极限的突破。
丹的表现让纳尔森不禁怀疑,养育丹的真的只有野犬吗?是否有会直立行走并且会使用手和简单工具的灵长类动物曾经参与其中?
又或者说,丹其实是被人养大的,近期不慎从父母身边走丢,才跟动物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高,还能完美解释丹身上的一切异常。可问题又来了:如果确实是近期走失的儿童,父母一定很着急,为什么没听说有寻人启事一类的相关消息呢?
种种未解之谜,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丹小朋友能给出答案。
一半是想研究丹的行为,一半是受志愿者们所托,纳尔森留在了据点,担任起了小朋友的临时监护人。
再然后就到了现在,丹不负众望地首次开口说话,一句是表抗议的“不!”,一句是他的名字“纳尔森”。
纳尔森尚未结婚成家,就提前体会到了好不容易教会自家孩子说话的新手父母的成就感。
就算抛开感情因素,光从科研的角度来看,这也同样令人惊喜。
丹之前脱离人类社会太久,已经野化,不会说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接受了两个月的特训后,他就能理解名字的含义,在没有经过专门教导的情况下喊出正确对应的人名。
这是否说明,养着他的野犬或是其他动物也有各自的名字,拥有跟人类近似的语法习惯和语言体系?
纳尔森迅速在心中拟好了几个议题,论文还未成文,他就能想象正式发表时会造成多大的轰动了。
这将是一个划时代的新发现!身为作者的他会一夜成名,紧接着各大学术会议的邀请函纷至沓来,动物科学界的学术大拿们争相发来邮件,或表达质疑、或与他详细讨论。别说顺利毕业,将来的工作都被提前安排上了。
……说不定还能拿几个奖,喜提当代达尔文称号什么的。
光是这么想想,纳尔森都要乐得开出花来了。
也不能怪他好高骛远,毕竟嘛,梦想还是要有的。
反正八成实现不了。
纳尔森开了一会小差,想起宝贵的灵感来源还在跟前,赶忙以强大的自制力勒住思维的缰绳,回归现实。
他看着眼神里盛满了幽怨和谴责的小朋友,期待地再次发问:“还会说别的吗?”
他已经完全把自己之前“再说一句就放手”的承诺抛到了脑后。
纳尔森忘了,丹可没忘。
见这一句接一句、一句又一句的没完没了的架势,他对纳尔森的信任值彻彻底底透支了。
他横眉倒竖,怒不可遏,张开嘴,把声音当做石子,用力地掷到那张可恶的脸上:“纳尔森!#¥%!”
后半截是个多音节的短语,不过不是英语,纳尔森没听懂。
乔安娜也没听懂。
安吉拉和男志愿者应该听懂了,都怔了怔,继而一个掩嘴一个咳嗽,明显有些尴尬。
纳尔森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化,问:“你们听懂了?他说的什么?”
男志愿者摆摆手:“最好别问。”
安吉拉附和:“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样更让人想知道了好吗!乔安娜都忍不住想吐槽了。
果然,纳尔森跟她的想法一致,执着地追问:“听发音他说的是当地的俚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远端的向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gu903();“这孩子说的是脏话,大意我不好翻译,差不多这样——”他边笑边做了个手势,“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