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觉得耳朵痛,她拔掉耳机,只听车声。后视镜是万能的,司机师傅立刻发现她没在听歌了。
“来过南京吗?”
“上学时候来玩过一次。好多年前了。”
“都去哪里玩过啊?”
见夏温柔地笑了:“就那些景点,明孝陵、总统府、鼓楼、夫子庙、秦淮河……南京很好。”
师傅越是温和识趣,她反而越想讲话,像童话里的树洞,见夏忍不住想对着它大喊:国王长了驴耳朵!国王长了驴耳朵!
“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
师傅笑了,捋了好几遍才把四个字不卡壳地讲出来:“故地从游、重游。好嘛,还可以花公家的钱出差。香格里拉哦,成功人士。”
对陌生人说实话是最容易的:“其实不想来出差。之前在公司站错队了,老板要整人,只能过来低三下四补救一下,猜到肯定会被穿小鞋,总觉得低不下这个头。但因为是南京嘛,我可以告诉自己,我是来履行约定的,出差只是顺便而已,这样心里就没那么别扭了。——之前的确和他约定过,十年以后,重新在南京见。”
师傅啧啧赞叹,说,年轻人浪漫,十年,拍电影哦。
“但早就没联系了,没约定是哪天,也没约定在哪里见。”
师傅呆住了,彻底没话接了。
半晌,磕磕绊绊地说,那这个男的、这个男的不行,分了好。
陈见夏自己笑出声了,“是我对不起他。当时是我拉着他的胳膊,一定要跟他约定,一定要他答应,好像只要那么一说,心里就舒坦了——我们还有未来,有承诺,我没辜负他……光顾着感动自己了。师傅,我是不是挺浑蛋的?”
乱拳打死出租车老司机,师傅已经被见夏弄昏头,开始胡言乱语了:“感情嘛,很难讲的,男女平等的,男的谈恋爱油嘴滑舌很能熬牙的,那小姑娘有点花头更没什么了……”
陈见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刀一刀将自己藏了多年的心事随随便便在过路人面前劈个稀烂,竟有种自毁的快意。
她忽然说:师傅,直接去夫子庙吧,我先不回酒店了。
雨天,没有摇橹船,只有能搭几十个客人的马达游船,陈见夏等船的中途接了好几个妈妈的电话。
郑玉清这些年的习惯是同一件事要分三个电话讲,她神经衰弱,常常挂下电话又想起几句毫无意义的补充叮嘱,再挂下电话,越琢磨越不对,再打来第三个,质问陈见夏,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
陈见夏这次只想给她一次机会。
“周末我回去一趟,我爸的报告我已经转给上海认识的朋友了,请他找别的专家帮忙看看,但估计专家说得也差不多,医大一院不比上海很多医院差,妈你别着急,等我消息。”
郑玉清不喜欢和女儿说话,女儿从不给她讲话的气口,本来能一问一答多聊几句,陈见夏总是成功预判全部问题,然后将答案罗列成一整段,给她堵得心口疼。
“我他妈多余给你打,白眼狼,狼崽子,怎么不死外面!”
陈见夏已经习惯了。和小时候相比,郑玉清絮絮叨叨的杀伤力已经弱到戳不破她的厚脸皮。
非节假日的下雨天,都想偷懒,售票处的小伙子涎着脸笑嘻嘻跟她说,美女,不开了,凑不齐人。
陈见夏自以为只是平平静静的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吓得忽然将探出来的半个身子缩回去,顺带关上了小窗。脏兮兮的小窗口再一次映照出陈见夏的脸:一张二十九岁的女人的脸,虽然因为少时也没多少婴儿肥,所以并没有格外明显的岁月痕迹,只是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一丝怯意的眼睛,流露着戒备又疲惫的神采,随便一瞥,满是随时跟人鱼死网破的冷酷。
她想起Simon说,Jen,你是个强大的女人。
不全是坏事呢,若是高中时候的陈见夏,怕是会在被欺负“没票了不开船”时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让涎皮赖脸的人再占几句口头便宜,调笑一番,还是坐不上船。
也可能不会被欺负,那时她身边还站着人高马大的李燃。她在荫蔽下成长,渐变出这样的眼神恐怕需要很多年。
等见夏回到香格里拉,已经下午四点半。其他同事集体住在另外的酒店,在临时建的南京宣讲新微信群中约下楼集合吃晚饭的时间和地点,大众点评的推荐链接刷屏,陈见夏在游船上哭肿了眼睛,实在没心情应付,关掉了群提醒,随便用卸妆巾抹了两把脸便睡觉了。
就算是用故地重游做足心理建设,她还是没有办法去迎合那几位新上司,此前有3C部门的同事抱怨过他们让下属拼酒,而且拼起来不要命的。Betty尤其爱拱火,见夏想起宣讲会上她瞥向自己时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毛虫趴在手臂上。
迷迷糊糊睡去,陈见夏梦见了李燃,她蜷在柔顺的被子里,李燃还是少年时的模样,靠近她,吻她的耳朵。
梦里的床没有和少年时一样吱呀作响,她也没有放他离开。
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见夏眼睛半睁不睁的,自己也分不清是想延续梦境还是想让自己神志清明起来。睡前忘记开空调暖风,此刻露在外面的头脸都凉凉的,她卷着被子蜷得更紧,念着梦里残存的少年的温度,像一直拼命想挤回蛹中的蝴蝶,徒劳。
心口隐隐发痛,好像存了一口气堵在那里,揪扯得她无法呼吸。
陈见夏强迫自己爬起来,打开了房间里的每一盏灯,包括窗台角落微弱到毫无用处的落地台灯。她洗了个澡,一边吹头发一边看手机——群里集合后就不再刷屏,只是发了几张吃饭时众人的合影,每人面前都有一只小小的白酒分酒器和酒盅。
她又看见Serena的信息,“Jen,我难受。”
陈见夏迅速吹干头发,随意用气垫粉底遮了遮瑕,坐上网约车才从包里掏出浅豆沙色唇膏浅涂一层提气色。她给Serena发了消息说我马上到,Serena没回。
这群人已经转移去了KTV,害陈见夏中途修改了一次目的地。有了饭桌上的白酒打底,她推门走进包房的时候,大包里九成的人都已经醉了。
当然,她知道只是看上去如此。里面有三个和供应链打交道的老手,酒量深不见底,现在只是顺应气氛借酒跟着起哄而已。叫Peter的男同事招呼见夏坐自己身旁,他人还比较本分,和见夏平时关系不错。
“玩破冰游戏呢,你没赶上,刚大家轮着讲初夜。”
新人都入职两三个月了,还破个屁的冰。Peter正要给见夏补上她错过的“精彩”,包房另一边忽然传来起哄声,见夏抬眼,看见Serena在和山羊胡David喝交杯酒,一饮而尽,Serena呛得咳嗽,David给她拍后背顺气,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摸。
Serena脸红彤彤的,已经被酒精卸下了防备,丝毫不见穿旗袍时的羞愤。众人的起哄声和Betty有些慈爱的笑容,都让她飘飘然,和在便利店抓着她的胳膊哀哀问着Simon会不会走的女生判若两人。
她看见了见夏,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活泼地指着她大叫:“Jen来啦!谁都不能放过她!”
然而,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Serena自己便捂着嘴一扭头跑出了包房,估计是刚才那杯纯的洋酒把她的胃刺激到了极限,喊完便绷不住了。陈见夏立刻起身追出去。
Serena都没能忍到隔间马桶前,呕吐物已经在顺着手指缝往下漏,滴在鞋面上。见夏一把将她拽到洗手台,让她对着水池吐了个干净。
见夏不断给她拍背,帮她拢着散落的长发,从旁边一张张拽擦手纸递过去,努力忽略站在门口的清洁阿姨冒火的目光。
见夏没有再让Serena进包厢门,自己走进去拿起两个人的外套和包,说,我先送她回酒店了。
“不至于吧,沙发上躺会儿,就是喝急了。”Betty微笑着说,替山羊胡解了围。
赶在包房里其他混账话冒出来之前,陈见夏说,是喝急了,可能急性酒精中毒了,情况不好的话,我带她去医院吊水,会在群里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