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不言。肝移植要排队配型,也不是不能“插队”,但她没这个本事和能量。
“什么味儿啊,”见夏吸吸鼻子,“好怪的味道,你做什么了?”
“应该是煮好了,”郑玉清连忙起身,“你大姑告诉我一个偏方,洋葱煮水,护肝的。”
妈妈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跑,小伟盯着手机屏幕冷笑一声:“姐你别管,他们爱信啥就信啥,我都说了,没有用。让她煮吧,恶心,我闻着就想吐。”
房间里不只有洋葱煮水的怪味,也有一股十分明显的老人味:药、樟脑、腐朽。
陈见夏一边换鞋一边打量客厅的陈设,竟有几分怀念——不论房子变成几室几厅、最初装修成什么风格,只要日子过起来,餐桌和茶几上便会自动生长出塑料垫,沙发也会增生出牡丹大花防尘罩,好像还是小时候的家。
三室一厅,一间卧室朝北,格局原本应该是个小书房,硬是打了个靠墙衣柜,又塞了张一米二的床,陈见夏辗转腾挪半天,终于放弃了给行李箱寻找立足之地,自己则坐到床中央换衣服。
人世间好多事说不清对错。
买房子的时候,妈妈说,女儿才上班一年,哪来那么多钱,两室两厅的够了,她在外面有大发展,反正又不回来住。
母女积怨太深,她又离家太早,话是没错,但从郑玉清嘴里讲出来,就是不对劲。
陈见夏在电话里回道,那我万一回去呢?睡哪儿,睡沙发?
女儿到底是大金主,硬气了。见夏从气息声就能听出来妈妈怒得彻底,居然忍住了没有破口大骂,爸爸及时接过话茬,说,没差几个钱,小夏有这份心,那就三室两厅,她过年总要回来吧?以后带男朋友回来会亲家,都没有个住的地方,像什么话?差的那十个平方的钱,咱家也不是没积蓄。
爸爸的话只是让她舒坦了点,仿佛家里还有她的地位,还给她留了一个缝隙。但他们都知道,这“第三间”卧室,未来一定是预留给弟弟成家后的儿童房,是她亲侄儿的。
她这次冲动也让自己从此失去了抱怨的资格,有次电话里妈妈提到给弟弟找编外的工作需要点钱,家里存的定期还差几天拿不出来,让她先汇过来一万块应个急,之后再还给她——但往往都没有“之后”了。见夏在公司刚开完会,也在气头上,顺嘴提了句,既然手头那么紧,当初何必买那么大的房子?
妈妈立刻抓住旧事兴风作浪:“是谁非要给自己留一间的?还不是为了你?你把账算我头上?那间屋子就是你的,没人惦记,陈见夏我们早就当白养你了!”
“那就别让我出钱,别朝我要一分钱,以后也别给我打电话!”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养我十八年,这套房子我还清楚了,还得比你养我花的多!”
挂了电话不久,Simon来找她对数据,十万火急,她跑回办公区域拿电脑,又跟着他跑进中型会议室,两人一起将刚上线的家化、非直营服装鞋包、图书等几大品类在一季度内的表现做了一番“包装”,拿去给Frank做报告,说服他大中华区不能只做3C数码家电,竞争对手们的触角早已伸向包括生鲜食品在内的各种领域……
那是二十五岁的陈见夏,电话挂了便挂了,心里没有一丝印迹,趴在高中宿舍课桌上哭一整夜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
房子到底应该买大点的还是小点的?那口气到底该不该争?二十九岁的陈见夏看着主卧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亲,餐桌上佝偻着后背、小心吹着滚烫洋葱水的母亲,她的手腕又开始疼,蓄谋给眼泪一个掉下来的理由。
夜里暖气烧得太热,见夏已经有些不适应,喉头冒火。她走出房间去客厅拿水,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电视也静音,色彩反射在一张木然的脸上。
“妈?”
“小夏,怎么起来了?是不是那枕头不舒服?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睡荞麦皮的了,但是荞麦皮的对颈椎好……”
“我起来喝口水,你睡不着?头疼吗?”植物神经紊乱是非常难缠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头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个礼拜跟着上师读一读经,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参加一下,对你爸爸的病好。”
见夏有千言万语,什么上师?什么班?收不收费?是不是总集资办放生和点长明灯?是不是那种用佛教骗人的……
但即便是,他们至少肯骗郑玉清,让她在无眠无尽的漫长黑夜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么资格问东问西,即使是骗子,骗子替她爱了妈妈。
陈见夏只说:“挺好的。那你接着打坐。”
“快去睡吧。”郑玉清劝她。
“我陪你坐会儿。”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这儿,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见我了。”
郑玉清无奈,重新摆好打坐姿势,陈见夏只是静静坐在沙发拐角处,歪躺着看电视,深夜的地方台正在请老专家讲养生,然而因为静音了,画面里的人越是激动夸张,在画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诞诡异。
客厅角落摆着一只小型水族箱,和电视一起发出幽蓝的光,里面养着孔雀鱼,更常见的名字叫凤尾。
见夏上次回家是在九个月前,爸爸病情恶化,她终于倔不下去了,回家过年。
她和郑玉清在电话里吵过的架太多了,甫一见面,竟说不清到底该先算哪一笔,还是爸爸做和事佬岔开话题,问她,小夏,认识这是什么鱼吗?
他给她讲,野外的凤尾鱼会洄游,春夏之交,从大海游回淡水河产卵。鱼都去大海了,每年还是要从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见夏歪着头,又是这种“见物识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讲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人总归还是要回家的?人总归还是要早点生孩子?人总归还是要早点回家生孩子?”
小伟在一旁听得愣了,绕不明白。爸爸却一笑,他没有直面陈见夏的挑衅,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都不说明。就是告诉你,家里养了这种鱼,江边儿那个花鸟鱼市场买的,卖鱼的说好养活又漂亮,我给你讲讲,你听一听,就完了,爸妈想跟你唠唠家常话,不是想拿鱼给你讲道理,你都这么大了,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种鱼,我女儿可能是条鲨鱼。”
陈见夏没绷住,乐了。
“小夏,好多事儿,我们没那么多别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过个日子,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吧。来,你跟你妈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这是我跟我妈的事。”见夏红了眼眶,杯子里倒满啤酒,敬了郑玉清,也没说什么祝酒词,自己干了。
“还是那个死德行。”郑玉清也想干掉,喝了一半呛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经的一切龃龉真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一句废话,线性的时间上一切的确早已过去,但是什么让其乐融融的年饭之后陈见夏和郑玉清的每通电话依然满是火药味?过往的伤痛像凛冽的北风,不断回旋,而她与家人之间的嫌隙实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几条凤尾鱼能够堵得住的。
陈见夏盯着鱼缸,又转头去看一动不动的郑玉清,想起她夜里用虚弱的语气说,小夏,我头疼,我睡不着。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着电话陪伴睡不着的郑玉清,郑玉清讲了许多许多话,语气是软软的,逻辑是混乱的,但她念叨的许多事,见夏都听进了心里。
郑玉清说挺大个姑娘,我从小养大的,怎么出个国就不认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见夏恨她什么,那种细细绵绵天长日久的积累,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