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歪头不解地看着她,陈见夏有些难堪,指着不远处吧台附近的木雕,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小天使的白色漆面斑驳不堪,木头也有些烂了,摇摇欲坠。
“还记得它吗?”她问,“翅膀掉了,让我给碰坏了。”
“他们讹你了?”
见夏苦笑:“一开始倒是想,领班上来就跟我说,这个是百年老店的古董,放了好多年了什么的……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还记得那翅膀上面印着……”
“西郊模具厂。”两人异口同声。
李燃忍着笑:“最后谈到多少钱啊?”
“一千五。正好是你那双鞋的钱。报应。”
李燃已经完全忍不住,哈哈笑出声,陈见夏也笑了。
“为什么送给我啊?”
“总不能摆在我家里,我妈和我弟肯定会偷偷给我扔了。”
“我觉得我自己家装修风格还行啊,不是土豪欧式风情,你又不是没去睡过,你觉得摆这么个文艺复兴大天使在客厅里,合适吗?”他趴在桌上,凑近她,“除非你想把咱们家装成这样,那我没意见,现在就找人来扛走。”
咱们家。
陈见夏笑了很久。
她真的好喜欢他啊,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
也只能笑了。
陈见夏用刀叉玩着盘子里剩下的土豆,许久之后,李燃问:“你又要走了吗?”
“明天上午烧头七。我爸爸还是想葬回老县城,但墓地还没买好,先把骨灰请出来,回一趟老房子。我自己是晚上的飞机,回上海。”
“然后呢?接受你老板的提议了?去新加坡?”
“过渡一阵子,然后再说。”
李燃很平静。
他秦淮河畔十八岁的平静是带一点表演性质的,虽然是真情实感的少年心性。
“家里的事解决了吗?”见夏问,“总是在聊我,你很少提自己。”
“不用提啊,”李燃说,“你去舒叔叔的场子看过一次,就吓死了,还提什么。”
见夏不好意思:“我的确很害怕。但你别说是因为保护不了我这种话了,也别把我为了自己求学的选择和不信任你扯在一起说。”
李燃点头:“知道了。”
他还是不习惯跟她讲自己,平日贫嘴呛人溜得不行,一讲自己就便秘。
“总之,算是搞定了,结束了。”
“总之?”过程半句没讲,就“总之”了?陈见夏攥紧了手里的餐刀。
李燃又挤出来一点:“两亿变成三千万。”
她不想为难他了,“可以了,很具体了。”
“哦今天上午调解结果下来之后,我跟我爸差点打起来,不是我打他啊,虽然我上高中时候他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一直让着他。其实这个结果非常好了,但老李非要装×,又摆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还吼我妈,我就把他给骂了。”
李燃忽然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不是我亲妈。”
陈见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不再玩土豆,专心托腮看着他。她觉得李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打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我妈。后来才知道我亲妈生我之后身体很差,我刚过百天她就去世了。也有人说我妈妈是早就跟我爸好了,就等着上位什么的,很正常,老婆过世一年多就再娶,娶的还是生意伙伴,他又顺风顺水开始赚钱了,没人这么说才奇怪呢。但是我相信我爷爷,我爷爷这么讨厌他俩,都说这事儿是扯淡,那就一定是扯淡。
“她没有生自己的孩子,小时候一心一意带我,但她更想跟我爸做生意,所以把我放我爷爷那儿她毫无意见。有亲戚说她心狠,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有机会就不管了。但不是的,小孩不傻的,她就是因为真的拿我当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需要捧着供着做面子的工具,所以才说扔就扔了。这是亲妈才敢干的事。”
“原来你从小脑回路就那么清奇,”陈见夏说,“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你妈妈是真的很护你。”
“保护我,所以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知道。”
“父母那代都有局限性的,观念不行。”
“不用这么客观,”李燃说,“就是很傻×的话。不过她们那代人的确都是这么想的,她自己明明很要强,被别人说闲话也会偷偷抹眼泪,却又这么说别人的女儿,我也搞不懂。”
“把那段跳过去吧。”见夏说。
“我爸能有今天,一半的功劳要归她的,甚至这次闹出事儿的借款担保,我妈当时直觉也很准,不让他签字。他不听。这几年她一直想让我爸退下来,说让我多锻炼锻炼,她觉得他的思路观念都老了,反而是我爸不肯,我才知道历史书和《动物世界》讲的都是真的,儿子和老子交接班肯定打架。”
哪儿跟哪儿。见夏扶额。
“挺好的,这次一赔钱,正好把他那些只赚面子不赚里子的破产业卖了一半。当然我说不定做得没他好,几年就给他全败光了,不过我妈会帮我慢慢交接。老李嘴上不服输,给自己找补说,无论如何都是亲老子交给亲儿子。这话真的伤到我妈妈了,她这段时间也心力交瘁,而我的确,不是她亲儿子,她年纪大了容易脆弱,整个人都蔫了。好了,好了,我终于把话圆回来了!——以上就是我为什么跟老李打架。”
“哇!”陈见夏夸张鼓掌,“讲得真好,不容易啊!”
李燃瞪她。
李燃跟她讲话的时候,跳脱得还像个高中生,甚至松弛得有些幼稚,跟和移植科大夫在饭桌上斡旋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却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爱你。陈见夏在心里说。
“这回可以说总之了吧?总之老李宣布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