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1 / 2)

如此宝相,他游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不仅俊美,更难得的是俊美而不妖异,反而端庄慈悲,让人生向往心。

这可是将要“成佛”的面相啊。

僧人们列队坐在下首,上首却是举办此次法会的主人,那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纱幔厢,有人坐在里面,因为纱幔遮挡而影影绰绰。

过了一会之后,便有男装的侍女走上前来,撩开了前面的纱幔,露出所坐之人的真容。

在那一瞬间,多吉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压低了前爪,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从王座上踱步而下,欲以利齿咬断所有挡在自己道路的不敬者喉咙,以咆哮震慑百兽的——雄狮。

“诸位法师,此次法会的辩题为‘吾观如来,非应供养,非不应供养’——本王希望尔等,能将到底‘何为供养’这个辩题,在此为天下尊佛之人,辨明一个方向。”

狮子的吼声响彻了整个辩法会场。

——如来是人中的狮子,狮子一旦开口,便以吼声震慑百兽,令外道皆俯首闭口。

多吉睁大了眼睛。

他为象雄新王看过相,认为他有人主之相,可以主宰一方称王称雄。

但是多吉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和这位“公主”相似的面相。

震撼之中,他用象雄语喃喃。

——“这是天下之主的面相啊。”

这个天下,中原百姓,四海众夷……难道将要迎来一位女主吗?

第53章辩法会(中)

辩法会当场分为三层,最里头是分列而坐的大周十五道僧侣,从荣枯开始便分别是:延道、崇严、槃寂、道生、戒平、可慧、妙音、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清海和明意这十五位高僧。

清海年纪大了,刚刚请上座就耷拉着脑袋一幅迷迷蒙蒙的样子,这十五位高僧戒腊都已经超过三十余,最年轻的贞法也已经年近五十。

延道原本就打算在辩法会上一展雄辩之才,将荣枯这番邦胡僧压倒,好在达官贵人之中重新建立报恩寺的威严,便对着李安然道:“殿下此言差矣,所谓‘供奉’,讲的便是善信的诚心,恰如一富庶人家于佛前供奉海灯千盏,这是供奉。而贫者自然是无如此财力,那么于佛前供奉铜钱一枚,也是供奉。”

可慧赞同道:“昔日佛前曾有一犬,以秽物甩尾供佛,众弟子皆嫌恶,唯有佛陀笑而赐福,只因这秽物是犬的至宝,在它心中是最好的东西,犬以自己心中最好的东西来供奉佛祖,自然便是最大的诚心供奉了。”

会场第二层的,都是一些京中的达官显贵,这些老禅师说话声音挺大,落在他们的耳朵之中还算清晰,便有家中女眷信佛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会场第三层外,则是京中一些善信人家,还有千里迢迢赶来听法的居士,还有一些是凑热闹的百姓,李安然为他们准备了识文断字的“传声筒”,会有专门强于记忆的小厮抄录下诸僧辩法的内容,放给说书先生,让他讲给百姓们听。

荣枯瞥了一眼端坐在上面喝茶的李安然,后者只是垂眸喝茶,似乎并不打算左右他发言的时机。

荣枯道:“那么,敢问诸位师兄,如何定义‘珍贵’呢?”

他这一问,让所有人都寂静了一瞬。

清海从李安然颁布辩题开始,就低着头一幅老朽模样,既不开口,也不睁眼,在听到荣枯的声音之后,眼睛却悄然睁开了一条缝,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后生。

坐在一边的贞法道:“师弟自然是执迷了,”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略显得意的浅笑,“各人于‘珍贵’二字的定义,都是不尽然相同的,为母者,自然以子最为贵,难道也要让母亲学外道之行,将孩子供奉给佛祖么?于供奉之物上,取普世之道便可了。”

荣枯又问:“何为普世之道?”

清海的眼睛又闭上了——从荣枯开口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场辩法会的结局。

坐在上头那位殿下,真是好算计……好算计啊。

妙音笑道:“世人皆以七宝供奉,便是普世之道。”

“所谓七宝,便是指金、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诸位师兄真的认为,以铜浇筑佛身,以七宝镶嵌、镀贴,便是供奉佛宝吗?”荣枯双手合十,“佛法初生之时,唯佛而已,崇尚的是一饭一蔬,托钵乞食,满足色身存余便可,待佛涅槃后,却出现寺庙林立,金碧辉煌,无一寸不以钱财铺路,无一食不依托佃农劳作,这真的是供奉吗?”

坐在外围旁听的卫太傅对着身边的同僚道:“此人见解倒是甚为有趣,他居然觉得为佛像铸造金身不算是供奉。给寺庙添灯、送金银珠宝也不算是供奉。”

边上的同僚摸了摸胡须:“身在佛门,却能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难得,可惜是个出家人,不然同朝为官,估计我们也得头疼了。”

卫太傅笑道:“又什么可惜的,这就得该以僧言制僧语。”

他们这个殿下,真是个走一步,想十步,再毒辣不过的人了。

槃寂原本不打算说话的,听到这他突然就精神了,双手合十道:“师弟说的极是,我岭南道寺庙多信奉小乘,对于寺庙一说也就是片瓦遮顶,饭食果腹,就拿小僧所在的寺庙来说,一向是拒绝钱财供奉的,托钵乞食之后,也要为诸多善信们念经祈福——以小僧看来,所谓供奉者,莫过于僧众笃行佛陀之行了。”

荣枯本来做好了要舌战群僧的准备,却没想到还有人帮腔自己,便对着槃寂笑着点了点头。

延道看着这俩小乘僧相视而笑,眉头皱得老紧,开口道:“殿下所选的议题,出自《维摩吉经》。若说经典,其中也有教导过婆娑世界的十大善,两位师弟是南传僧人,想必对此了解不深吧?”

卫太傅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对着同僚道:“这是挖坑呢。要先将荣枯法师驳斥为不通大乘经典的小乘僧众,然后指出他不配参加此次辩法。”

荣枯笑道:“所谓婆娑世界十种善,其八便是以大乘教义,渡化喜乐小乘者。”他脸上笑意温和,“小僧也研习过诸多大乘经典,不能单以小乘僧论。且无论是大乘还是小乘,都是佛子,又为何要崇大乘而鄙薄小乘呢?”

卫太傅边上的同僚道:“妙哉,举重若轻,化于无形。听闻卫太傅幼子子成也擅长辩论之道,不知比起这位法师如何?”

卫太傅笑道:“犬子急躁,没有这位小法师沉得住气。”

两人相视一笑,又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延道在荣枯这里碰了个软钉子,知道再继续和他掰扯小乘和大乘,这场辩法会就会变成无休止的拉锯战了,便将目标转向了帮腔荣枯的槃寂:“岭南道和其他诸道不同,其他诸道佛教盛行,寺庙广大,所蓄僧众也多,无法做到每日自己托钵乞食。这也就是所谓地处不同,各有缘法。”

他说起话来声音凿凿,颇为掷地有声。

槃寂刚想说什么,却听荣枯道:“既然说到了婆娑世界十种善,那么小僧就要讨教各位师兄了——殿下所出辩题之中,不仅有俗家善信眼中的供奉,还有佛弟子对于佛的供奉,以各位所见,佛弟子对于佛的供奉,又该是什么呢?若佛弟子都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何供奉,又怎么能决定凡俗供奉的方式呢?”

这下连坐在上面的李安然都忍不住抿起了嘴唇——若是不同意荣枯的提议,他们便是认为身为佛弟子就可以不供奉佛祖,对于传入汉地百年,已经和儒、道融合的大乘教义来说,荣枯便可以继续驳斥他们“欺师灭祖”了。

但是……如果他们一旦同意先解决“佛弟子如何供奉”这个问题,荣枯就能顺理成章的将他的一整套理论摆出来,最终剑指佛寺积蓄横财、霸占良田、蓄养奴仆的恶行。

彷如一曲靡靡懒懒的丝竹之中,突然横闯入了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