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1 / 2)

人家父亲给女儿更名,他这做表兄的也不好置喙,心里却有些失望,觉得姑父一个读书人,居然这么没品位。

他喝下姑母遣人送来的补汤,安心睡去,想着明日见到表妹,定要考一考她,看她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父亲和母亲不在了,往后只能由他来继续教她习武。

他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漆黑,手脚被绑,身下摇摇晃晃,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动静,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已经离开长安五日。

他惊诧万分,想不通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待在安国公府,转眼就置身于这种鬼地方,试着调动内力,却感到一阵挫骨扬灰般的剧痛,立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武功尽废,还被点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来到漠北,沦落为奴隶,起先还想着逃跑,被穷凶极恶的主人家用鞭子和烙铁弄得奄奄一息。

脸倒是得以幸免,只留下一个证明归属的印记,因他样貌英俊,主人家寡居多年的老母亲看中,点名要他伺候。

那天,他撺掇其余奴隶,一起杀了主人全家,却在奔逃中误入草原深处,被狼群包围。

彼时尚是部落王子的大夏皇帝途经此处,顺手救了他一命,听说他杀死主人的事,没有将他处决,反而大为赞赏,把他收为己用。

他有了新的名字,逐渐遗忘过去,成为王子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刀,助他一统漠北,建立大夏国,自己也跃居为身份显贵、高高在上的国师。

有时夜半梦醒,他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记忆碎片,尚未显形,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是谁在背后暗算苏大将军、导致父亲被牵连,谁派人追杀他、千方百计阻止他归乡,他又为何会武功尽失、被扔至异域自生自灭。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液冷却,心如朽木,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草原上,直到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

皇帝要他设法打下南梁,他便顺从照做,不计代价地消耗兵马,在日复一日的运筹帷幄中感受杀戮的快意。

南梁朝廷中主和派为数众多,边防不堪一击,他坐在王帐,听前线捷报频传,只觉铁蹄南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夏入主中原,他……

他要做什么?

脑海中朦朦胧胧闪过江南小桥流水、满池莲荷,却转眼归于寂灭。

他已了无牵挂,那些陈旧的画面恍如隔世,他没有家,也永远回不去了。

几年前,灵州更换新的守将,他头一次踢到铁板。

那位姓崔的将领训练兵马、整饬防务,筑起一道无坚不摧的长城,好不容易挨到他战死,年仅十七岁的岐王又横空出世,一鼓作气收复了数十座城池。

南下计划受阻,皇帝送玉清公主前去和亲,同时要求南梁公主北上,企图刺激南梁皇帝出兵。

然而他们高估了南梁皇帝的尊严与脸面,他与一干朝臣权衡数日,竟然答应下来。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他亲自出马,打算袭击和亲队伍,再嫁祸给朔方军,以期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只要南梁皇帝除去岐王,灵州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大夏也能顺理成章地宣战,直取长安。

“……却没想到岐王殿下技高一筹,又或者说,是阿鸢技高一筹。”林思归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时缨泣不成声,想像儿时一样为她拭去眼泪,却意识到自己还被反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阿鸢,不要哭,阿爹……林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学有所成,定会甚感欣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是我们当中最有本事的那个。”他放轻声音,粗噶的嗓子也因此温和几分,这是他最初做奴隶的时候逃走被抓回来,主人灌下滚开水,烫坏了喉咙,从此便只能以不堪入耳的音色说话。

时缨哭得头昏脑涨,慕濯揽过她的肩,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低声问道:“林兄,关于荆州之战,除了那封你还没来得及查看的信件,你还记得什么?”

林思归凝神沉思,许久,缓缓道:“当初,我……林将军奉命驰援,与苏将军夹击叛军,在抵达荆州的前夜,有人找上门,对他说了一些话。我是偶然听到,已经无法一字不落地复述,大概意思……是荆州恐将生变,他最好选择按兵不动,免得被卷入朝廷斗争白白牺牲。”

“那时候,我年少无知,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未想过朝堂的勾心斗角怎会波及千里之外的战场,后来苏大将军受困,另一支援军因为天气不好,被耽搁在途中,迟迟无法赶到、与林将军的兵马进行合围,眼看着苏大将军以寡敌众,即将全军覆没,林将军最终还是下达了冲锋的指令,决计拖延三五日,等待后援抵达。他……和他的妻子儿女都敬佩苏大将军的为人,无法见死不救。”

说到此处,他冷冷一笑:“他与苏大将军会合,夺下荆州,重新整编队伍,足足坚持了八天,数次击退叛军,但己方也只剩些残兵败将,敌军若再增援,荆州将不堪一击。好在援兵终于到了,所有人欢天喜地,就等着与同袍里应外合,将叛军一举歼灭。但你猜,他们等来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平复急剧起伏的情绪,字字句句道:“光天化日之下,自相残杀,数倍的兵马围在荆州城外,要把我们……要把他们和叛军悉数屠杀殆尽!”

“苏大将军自知连累了林将军,派人出去与他们交涉,希望以自己的死换得林将军及其部众平安出城,但他也明白,这是无谓的挣扎,林将军定会将真相昭告天下,为他平反。那些人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们只能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溢出,“除去狗皇帝的默许,能有如此本事,调动大军围剿自己人,还做得天/衣无缝、至今仍然逍遥法外的,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慕濯一时没有应答,林思归也不做追问,然而他正待继续,时缨已轻声道:“安国公,还有孟家。”

说罢,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她沉浸在舅父一家战死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时,表兄曾来过安国公府,她与他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间院落。

时文柏与孟家勾结,害死苏大将军,除去卫王夺嫡的最大对手,为了隐瞒秘密,狠心用舅父一家和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做了陪葬。

开战前,时文柏派人隐晦地暗示舅父,要他明哲保身,但舅父低估了时文柏的无耻下作,没想到他会和孟家一同陷害忠臣,便在苏大将军落难之际挺身而出,与他并肩战死。

追杀表兄的正是时文柏,所以杀手会“好心”劝阻他去长安,因为那反而是自投罗网。

表兄一无所知,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京城,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因林家是安国公府的姻亲,时文柏与孟家交换条件,苏大将军被扣上反贼的帽子,林将军则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林氏一脉加官进爵,没落世家重振昔日荣光。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安国公夫人岂会看着到手的荣华富贵白白飞走?如果为苏家平反,安国公府和孟家都要遭殃,而林将军的功勋也会不复存在,她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她不忍心杀了血脉相连的侄儿,便将他弄成废人,远远送走,要他再也无法回到大梁。

或许她还自以为做了件善事,否则被时文柏知道林思归还活着,定会派人追杀他至天涯海角。

离开安国公府后,时缨经历了太多风浪,本以为已经能够做到冷静自持,如今却依旧哭到失声。

“对了,还有曲将军。”林思归突然道,“林将军最先觉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派他杀出去,到周边的州县请援兵,他已经不指望朝廷的军队,只能就近求助。我不知道林将军私底下是如何交代他的,但就现在看来,曲将军好端端地做着他的英国公,时家和孟家也安安稳稳。”

他仰头笑出声:“是啊,是啊……天底下哪有不爱权势、不贪钱财的人?只有林将军是个傻的,人家都跟他说到那个份上,他还没有听懂,我也是个蠢货,如果我早点想明白,就是死也要拦着他,哈哈哈哈……但八成没用,他估计会一刀宰了我,然后去支援苏大将军。”

“阿鸢,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他望着时缨,“我哪里都回不去了,你和岐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不……”时缨摇摇头,“表兄,你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