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表情空洞、双目无神,与行尸走肉无异。
按说罪臣女眷会被安排在另外的牢房,但林氏将这百无一用的儿子视为命根,去灵州作恶都不忘带上他蹭功劳,慕濯索性下令将两人关在一处,让林氏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宝贝。
林思归望着里面披头散发的女子,沉默许久,语调平静地叫道:“姑母。”
林氏下意识抬起头,旋即惊得大叫出声,嗓音凄厉,仿佛已经崩溃。
慕濯问:“要让她闭嘴吗?”
林思归略作迟疑,握着药瓶的手慢慢落下。
“我不想动她,也不想再看见她了。”他收回视线,“我阿爹在世时,最疼爱自己的阿妹,我阿娘也待她如同胞姊妹,然而此人为虎作伥,还把我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不知该有多伤心。倘若我以牙还牙,让她把我受过的苦全部经历一遍,我阿爹……罢了,我不想他难过。”
林鸢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道:“阿兄……”
“我不是打算放过她。”林思归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殿下,如果可以,她和时文柏不要斩首示众,把他们流放至……儋州吧。”
“好,依你所言。”慕濯问道,“林兄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林思归透过监牢的栏杆,看着林氏,开始与她说起旧时的回忆。
有些是父亲讲给他,自称和妹妹感情深厚,要他以后也要当个好兄长,保护阿月和阿鸢,有些是母亲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两人亲如姊妹,关系好得羡煞旁人,有些是他小时候,她陪他玩耍的经历,母亲去营中时,她会代为哄他入睡,她一口江南乡音温柔软糯,他很快便进入梦乡。
林氏泪流满面,林鸢也红了眼眶,将脑袋埋进慕濯怀里,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姑母,你原本不是这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定会千方百计阻拦你嫁给时文柏。”林思归的话音沉静如水,却是彻骨的绝望,“你到了儋州,用余生好好想想吧,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活得低三下四,还对自己的骨肉血亲倒戈相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究竟值不值得。”
林氏哭得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
朦胧中,三人渐行渐远,她竭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如同墨汁如水,顷刻间散开,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从灵州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时至今日,终于将双眼哭瞎了。
走出大牢,阳光倾泻而下。
林思归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多谢殿下,如今我了无遗憾,只想回趟杭州。”
林鸢好言相劝:“阿兄现在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京城暂住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我陪你一起回……”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林思归微微一笑,“阿鸢,我手上沾了太多大梁百姓的血,幸得上天垂怜,才能亲自为父母阿妹及战友报仇。放我去吧,若死在杭州,也算落叶归根。”
林鸢泪如雨下,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林思归乘车离京,宣华公主执意相随,他拗不过她,只得听之任之。
七天后,皇帝驾崩,群臣百官碍于情面前来吊唁,当他是被活活气死,心中愈发鄙夷。
太子登基为帝,册立太子妃林氏为皇后,有官员提议选妃充盈后宫,却被驳回,新帝拒绝得斩钉截铁,令他们不得再提此事。
宫里一口咬定皇后其实是林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因故才过继到妹妹名下,而今安国公府获罪,皇后顺理成章认回父亲,与时家再不沾边。
灵州来的将士们纷纷传颂她的事迹,包括她妙计退敌、识破北夏国师的阴谋,散尽私财、救济当地百姓,与陛下合谋诛灭刺史府的奸贼,还日夜兼程南下,寻找孟庭辉和时文柏的罪证、并恳求英国公重新出山……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再非议她独占圣宠。
三月末,旧案彻查完毕,罪犯们对当年陷害忠良之事供认不讳,苏大将军的冤情得以昭雪。
孟庭辉作为主犯,判处满门抄斩,时文柏罪行较轻,褫夺国公爵位,举家流放儋州。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毒酒,死在监牢中,废太子妃和废良娣王氏被遣送回府,家族降爵贬官,以示惩戒。
废良娣时氏对废太子情深不渝,自裁身亡,倒是免除了随时家一同流放的命运。
此外,孟家、时家及废太子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曝光,百姓义愤填膺,骂声愈发激烈。
他们的财物被充归国库,用于犒劳北疆的将士们,以及减免各地税收。
行刑当日,士庶争睹,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孟庭辉人头落地的刹那,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同天,时文柏一家被押送出京,百姓们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用烂菜叶和石头投向囚车,时文柏被砸得头破血流,却已喊不出一句痛。
有人提着潲水甚至大粪泼去,熏得他们面如土色,只恨不得当场晕厥。
囚车出了城门,去往遥远的天涯海角。
四月初,长安城中飞花拂柳,满目尽是鲜妍。
慈恩寺檀香袅袅,佛音绵延不绝,荣昌王虔诚跪下,半白的长发寸寸落地。
慕潇和乌老三立在殿外,彼此对视,心情皆是复杂难言。
乌老三千里迢迢从灵州奔回来,得知主子要出家,差点没跟他一起遁入空门。
荣昌王却拒绝了他的陪伴,让他留下继续辅佐世子。
两人悄悄跟到慈恩寺,没有进去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沉,慕潇转身离开,乌老三回过神,忙不迭追上。
慕潇心中百味陈杂,虽然父亲还在京城,他若愿意,每天都能见到,但父亲潜心修佛,一心忘却世俗牵挂,父子间的缘分终归还是断了。
策马回到王府,一进屋,就见时绮正开心地收拾着行李,嘴里还忍不住哼着欢快的歌谣。
他深吸口气,走上前,一字一句道:“皎皎,你可不可以……不要与我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