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烧着地龙,暖融融的,扶欢觉得头脑越发昏沉,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想闭上眼睡了。晴晚听到她咳嗽,小声问:“殿下,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这时扶欢头脑虽然昏沉,但还是能听清晴晚的话。她摆摆手,道:“就是寻常受寒,过两日自然会痊愈的。”她迷糊着嘀咕了一句,“我不愿吃药。”
还是孩子心性,晴晚想。不过扶欢也只是些微的咳嗽,瞧起来并不严重,以前也有过这样两次的受寒,过上几日自然地也好了,晴晚便没太担忧。扶欢手中的姜茶凉了,她掀帘出去,重新换一盏热的来。
就剩她一个人在这偏殿里,扶欢抚上自己的面颊,觉得有些热。偏殿中银鎏金托底的博山炉苏合香袅袅,倒熏得人沉沉欲睡。扶欢将头埋在膝中,想着就眯一会儿。
待会晴晚过来,定会唤醒她,她现在实在有些犯困。
眼这么闭下去,就仿佛全身都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逼仄狭窄的盒子里,连翻转个身体都困难,扶欢须得一动不动,才能在这盒子中生存。
而这时,就有人透过厚重的盒盖,唤她扶欢。
好奇怪,那人的声音隔着盒盖,应该是不清晰的,但扶欢分明能听清他唤她名字的音调,清淡的嗓音,金击玉琢一般有质地,可唤她名字的时候,金玉裹上了柔软的绸缎,变得温柔缠绵起来。
扶欢两个字含在口中,像含了一枚珍宝,小心翼翼,就怕松口会摔碎。
她倦倦地睁开眼,见到慕卿站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距离,面貌清隽,眉眼如画。他看她时总是含着笑的,宫人都是如此,主子面前要带笑,谁也厌烦看到底下人愁眉苦脸的丧气样。
但是这样的笑看多了,一色一样的脸,便也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不过扶欢觉得,慕卿的笑意是真的,他的那双眼是漂亮的丹凤眼,眉骨和眼的轮廓都像是用工笔描出来的一样,那应该出现在画里。眼下含着笑,更是如诗如画,烟雨迷蒙了。
这样的笑,若是假装出来的,那可真令人伤心。
慕卿过来,扶着她起身:“臣伺候殿下。”
虽说是扶着她,手心也是虚虚的,扶欢垂下眼,看到他的琵琶袖拢在自己的袖上,只是这么若有似无的触碰,她也觉得高兴。
不过可惜,原来梦中所听到的扶欢怕是听错了,慕卿只可能唤她殿下。
第4章被她这样求着,任谁也会温……
这点怅惘只在心里待了一瞬就没影了,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在偏殿里趴在膝上睡久了,扶欢手脚都有些发麻,走了两步路就不行了。
“我腿麻了。”扶欢说道,她站在原地等腿上的麻劲过去。苏合香的味道依旧缠绵,扶欢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腿,还是难受,不过面上,她不会露出什么来。只是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朝慕卿笑了笑。
“厂臣什么时候来的。”
只怕在她睡着时就到了,她随随便便窝着的模样都让他看见了。
果然听到慕卿的话语:“刚到一会子。偏殿里面一个伺候的人也没,就见到殿下一人睡着。”
慕卿后面的声调微重了些,这里安静,所以什么声音都听得分明。外头的人跪了一圈,但也不敢出声求饶。
扶欢听到动静,她急忙道:“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我不喜欢人多。”
腿上的麻劲过了,腿虽然还是酸软,但走动起来也不难受了,扶欢笑了笑道:“厂臣别生气。”
慕卿扶着她走下来,听到扶欢的话,他显得颇有些无奈,只是面对扶欢说话时语调还是温软的:“臣不生气,只是担忧,殿下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好歹,那些人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听他这样说,到底还是生气了,只是慕卿的气不浮在表面上,金玉一般清贵的脸上还存着柔软的笑意,让人恍惚觉得之前的话只是轻微的抱怨而已。
慕卿扶着扶欢到外间,已有着深蓝官服的御医在廊下等候。扶欢讶异地看了看慕卿,慕卿朱红曳撒的下摆铺在光滑的金色地砖上,他弯下腰,服侍扶欢坐下。廊外的日光铺陈到他线条俊秀的侧脸上,棱角都是温润的。
这样美好的人,做着伺候人的活,也没有半点卑微低下的模样。
御医上前,朝扶欢行礼后,端坐下来为她把脉。
扶欢没看御医,仰起头,朝着慕卿看,唇角动了动,说出细微的厂臣二字,声调微弱。
慕卿应下来,看着御医的手搭在扶欢的手腕上,虽然隔着一层锦帕,也有些碍眼。
“底下的人越发不会当差了,殿下病着,竟无一人去请御医。是需要臣给他们做做规矩了。”
他嗓音冷淡,听着声气儿也冷。扶欢虽是公主,一日中待得时间最久的也是毓秀宫,可她也知道慕卿外面传的名声,心思狠辣,手段歹毒。她觉得这样金雕玉琢的人不会如传闻那样,但到底还是有些害怕。
害怕她的人真被慕卿一个个送去东厂。
扶欢急得去拉慕卿的琵琶袖,冰凉的锦绣,攥在掌心里,一时半刻也暖不起来。她喃喃的,又念了一声厂臣。
御医还没走,袖手站在底下,但花白的发下,那双眼睛紧紧低垂着,一刻不也敢往上瞅。
扶欢自己的声音一出口,便也发觉自己这般拉慕卿的袖子不太好,且是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她收回手,抚了抚鬓边的发钗:“我嫌麻烦,不愿延请御医,倒是拖累底下人了。”
她是真怕晴晚这些人被慕卿教训,故而说出这样带有赌气埋怨的话语来。可是说完后,心还是惴惴,怕慕卿因为她三番两次的顶撞而不喜欢了她。少女的心事百转千绕,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表情面对慕卿,只能低下头来,看自己如意裙面上的并蒂莲。
慕卿身边跟着的随堂太监也眼观鼻,鼻关心,司礼监如今势大,在朝堂之上,甚至敢和内阁叫板,如今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驳掌印面子的人,这天底下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来。因着今儿你驳慕卿的面子,明儿他就能笑着将你送进东厂。
也就这位长公主,能同掌印使脾气。
“殿下说笑,拖累二字怎么能用在这些奴才上。”慕卿不动声色地将话转过来,“殿下千金之躯,不愿麻烦是殿下好性,奴才不懂事由着殿下来时他们躲懒,看轻了殿下。”
慕卿轻轻叹气,白玉一般的年轻面孔,笼上了一层愁绪:“受寒虽是小事,可万一照顾不当成了风寒,殿下叫臣如何是好。”
扶欢气焰本就矮了三分,慕卿这样一说,更是找到一丝和他抱怨的理由。这事老实说起来错的由头也在她,归根到底来说,公主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她是大宣的龙子凤孙,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底下的人也全不会好过。
扶欢咬着唇,静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厂臣说的是。”
慕卿笑了笑,淡声道:“多谢殿□□谅臣。”
他说完,眼眸一转,朝太医问起扶欢的情况来。这时的太医才敢颤悠悠地抬起头,说出扶欢的病症来,口舌干涩,体虚冒汗,是受寒最典型的症状。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吃下两剂药,卧床休息几天便好。
侍者送太医出毓秀宫,扶欢仍坐在榻上,这会经了那么多事,那一层层的困意倒是消减了许多。她在心中犹豫了许久,还是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