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谢骛清走入驾驶舱,上了铁锁的轮舵上一层灰。他立在那儿,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包飞艇香烟。他抽出一根,在夕阳的暗黄光线里,低头以手指虚拢着一簇小火苗,将香烟点燃。
谢骛清的脸、五官都被烟雾模糊掉了。他一手搭在轮舵上,望向玻璃外。夕阳西下的水面上,有一艘黑色布帆的木船,不知为谁停着。
未未。
这一厚礼,让我如何还你?
***
1924年初秋,直奉军阀大战拉开了血色帷幕。
何未和人谈广州和香港之间的省港航路,那人约她到一个影院里见,她进去便见到投影的光从后照到前面,正放映着激烈无声的黑白画面:士兵们冲向重机枪,栽倒在地翻滚……因为无声,更显骇人。光影交错间,有飞机起飞轰炸,仍旧是无声的。
有人低声说:“二小姐,在前面。”
何未强定了定心思,走到前排,那里看投影的人有十几个,其中一个竟是那日包房里披着外衣、给一旁人点烟的桃花眼先生。他认出何未,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对何未微笑着轻点头,何未颔首,惯性一笑。
内里还在为直白的战争画面而心惊肉跳。
何未为表诚意,亲自送来了省港航路的入股协议。对方本对前来送钱的人有好感,见桃花眼认识何二,不免笑了,同何未解释投影的画面是什么:“这是从山海关前线拍下来的,”他指着方才的画面,问身边的桃花眼,“世侄啊,你如何看?”
“陆空配合,这算是史无前例最大的一场。”桃花眼评价。
“二小姐感兴趣,可以再看一遍。”接了股份协议的人对何未笑笑。
“不用,你们继续。”何未表了诚意,不再耽误他们议事,退了出去。
未料一出放映室,被身后人追上。
何未回头,桃花眼先生。
对方笑着,轻声说:“那日一别,和二小姐是有……”
“差不多一年半没见了。”她心领神会。
“一晃这么久了。”他感慨,话里眼中其实是对谢骛清的情义,两个兄弟南北相隔,再见不知何时。见到何未,他像见到自己人,聊了不少和谢骛清过去的交情。
聊到后头,他笑着问:“刚才见那个,怕不怕?”
她心有余悸:“我从没见过打仗,过去也是这样陆空作战吗?”
“过去都穷,买不起这么多飞机,”桃花眼轻声道,“现在装备上来了,以后的战事更惨烈。”
那些飞机投下炸弹,谁逃得掉?再强的陆军也死伤惨烈。她不敢深想。
对方聊了两句闲话,忽然轻声道:“这一战若奉系胜,清哥说不定就有机会回来。”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她一时无法反应。
等下午去账房对账,她渐回了神。
当初软禁谢骛清和谢家四小姐的是直系军阀,如果他们被赶走,对谢骛清来说确实是一桩大好事。他也许真会回来,哪怕悄悄回来一两天都好。
她越想越高兴,捧着茶杯笑,翻看账本笑,看着平平无奇的银烛台也笑,笑得一把年纪的账房先生直犯嘀咕……这没到年底呢,账本能瞧出什么?
账房先生老派,不喜欢自然光线,喜好将屋子弄得昏暗暗的。何未每回来,此处都要点着灯烛。茂叔想给账房装个电灯泡,账房先生都不肯,对茂叔:“你看我这白瓷杯,五年没换了,变动不得。风水顺时,不好行什么变动的。”
茂叔坐在老旧藤椅里,摸着已被磨得不见藤枝脉络的扶手,取笑道:“我们家势必要旺个几十年,您这处我可不敢来了。”
账房老先生不屑道:“不来便不来吧,你也瞧不懂账本。二小姐每回来都不见说什么,倒是你话最多。”
何未一手撑着下巴,换了个姿势望着账房外的树杈子,又是一笑。
老账房先生和中年管家跟着一齐往树杈上看……是有一只蜜蜂绕着窗台上晒着的盆景打转……但总不见得,瞧见一只蜜蜂就笑到了现在?
……
金秋十月,直系军阀被赶出北京。
很快,在此战获胜的几大军阀一同电邀孙先生北上,共商国是。
南北统一终见了曙光。
谢骛清的公寓聚集了此番要北上的第一批人。
等在客厅的人大多和他相熟,只有一个是最近投诚的,还有个头次来广州的将军,那男人四十来岁,被战场洗礼得像五六十岁的人,满面风霜,头发花白。
他一见谢骛清便立刻起身:“谢少将军。”众人不明所以,实在不知这二人有何交集。
那人对大家解释:“去年要没有谢将军,我就死在石林里了,”那人声色沉稳,但目光炙热,“谢将军本可以不管我。但他听说有友军困在那里,带着手|枪营趁夜过来突袭,将我们这一小支队伍救了出去。”
谢骛清露出笑意:“先坐。”
众将落座,开始热烈地讨论这一次北京之行。
林骁立在一旁,看着谢骛清的侧脸,沉浸在去年的回忆里。那个月谢骛清一个人带着手|枪营和伤兵被冲散了,等他带着一百来个残兵到了地图可查的一个镇子,已入了冬。主力部队终于等到他,林骁和十几个亲信将领全都红了眼,林骁直接就低头掉了泪。
当时谢骛清抹掉林骁脸上的泪,说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独身是为了我。”
众将领都被他这话气得笑了。
……
此公寓内的不管籍贯在何处,信仰是否一样,都是一心反军阀的爱国将领。枪炮鲜血里走出来的男人们终见统一曙光,难得轻松,不约而同拿平日最严肃的谢骛清开玩笑,取笑他上一回入京在情海里跃浪翻波惹了不少情债,这一回再去怕不轻松了。
谢骛清任他们说,好烟好酒招待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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