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孩子在,何未笑着抿起唇,右手撑着下巴,手肘搭在卧榻矮桌上。
谢骛清被她引得微笑起来。
“我还有课业。”斯年从谢骛清腿上跳下,小声道。
直到小身影消失在西次间,何未照旧维持原有的姿势,撑着下巴,打量他:“谢少将军喜好可可牛奶,竟喜好到如此程度。”
谢骛清低头一笑,摸了一只与茶壶配套的木刻松树纹茶杯,在手里把玩。
“你如何晓得我爱喝牛奶?只因我让你试一试?”
“那天,”他眼中含笑,道,“我进了西次间,见到半杯牛奶。”
那天。
她被扣青和均姜提醒,订了婚的姑爷到府上来了,在书房等着。扣青匆忙递了一杯热牛奶,她在蒸腾的奶香热气里,缓缓咽下小半口,勉强应允见面。她打着见一面聊几句便将人打发走的心思,自卧房穿了西次间,挑开两道珠帘,再到东次间,行至书房。
记忆里,仿佛脚步声伴着锣鼓点儿,还有人叫好。她像被命运催动,登了场的角儿,不知唱那一折子的戏,茫茫然伸手,挑开红布绣金的帘子。
乍一露脸,叫好不断,银元和翡翠珠玉被一股脑往戏台上丢。
地板上,如骤雨冰雹。她却茫然不知所措,没听过的锣鼓点子,没见过的捧场贵胄,而搭戏的那位,更不知姓甚名谁。
身后帘子忽被挑起,登台的男人,戎装加身,辨不清面貌,甚至辨不出善恶。她在催促的锣鼓点儿,叫好声里,望着这个陌生人。
那场景,分明在戏池子前,戏楼内,画面老旧昏黄,却带着硝烟弥漫的气息。
……
“倘若,”她轻声问,“我那天没见你们,你还会再来吗?”
谢骛清靠坐在高背椅里,和她四目相对。
何未猜想,他将要说什么。
直到他轻摇头,揭晓答案:“谢某本不愿牵连二小姐,若那日你不出现,便认定是老天安排,绝不会再来打扰。”
她笑。未料在她幼年便成名的少年将军,竟信市井常言、玄乎其玄的“老天安排”。
谢骛清也笑。
换个说法,这被世人称之为:命运。
第66章月笼山海关(3)
青石地砖上的石纹深浅不一,仿佛有文竹香。
“我是心甘情愿帮你的,”她轻声说,“那时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谢骛清不禁笑了。
“有何好笑的。”
“只是好奇,”谢骛清道,“二小姐何时对谢某有了非分之想。”
“总是比你晚的。”她答。
“是吗。”
谢骛清微颔首,他离开椅子,来到何未的卧榻,挨着边沿坐下。他右手撑在膝盖上,笑着看何未。何未瞧着他的脸,手抬起,摸到的眉眼、短发。短发间,尤其在他的耳后,已见依稀白发:“除了有白头发,没变过。”
“当初你在这屋里等着我,想到没有,如今你和我都有了一个亲生儿子?”她轻声问。
“初入京城,危机重重,”他道,“未敢肖想。”
谢骛清从未到过何家船运在京的办事处,吃罢早饭,他跟何未的车,前往宣南的船运公司。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和百花深处不同,正门外立着黄铜色的门牌,门梁上亦有牌匾,上为何之行亲笔书写的:何氏航运。
小院内,搭着避雨棚,石路两侧皆是池塘。
金白、赤红的锦鲤摆着尾,自石径下游过。二小姐虽在四九城内传闻多,但从未亲自带男人进办事处,召家大公子来,也须正经在门房递名片,走正经流程。
今日一个面生、消瘦的男人不紧不慢走着石径,赏着锦鲤,引得门房和办公室内的几个小年轻在玻璃窗后,探头偷看。
“小时候,二叔没买宅子,我和他,还有哥哥便住此处。”她轻声道。
何未带他绕到院子一旁,那里有个黑铁栏杆的扶梯,通向屋顶。北平的四合院,屋顶又是一番风景。谢骛清和她上屋顶,有一老旧藤编躺椅,于初夏日头下,孤零零摆在那儿。何未不说,他未问,也约莫知晓这是何知行的遗物。
一盏茶后,楼下跑上来两个男人,有争先恐后的心思,却有着属于读书人的礼貌,不愿当众失礼。
“少……”先站到屋顶平台上的召应升,双眼泛红,又是笑,又是激动地想落泪。他把“将军”二字吞了回去。召应升两手在身前交握着。
另一位成熟男人亦是如此。胡盛秋几度启口,都被翻涌的心情堵住喉咙,最后摇着头,笑着道:“平安就好,少……谢先生能平安就好。”
何未仿佛见到两人身后,曾经一个是被运货箱送到天津,于法租界酒店房间面见谢骛清的少年。少年历经磨难,被军阀追杀、逊清朝廷的老太监折磨到形销骨立,憎恨这个世间,眼里不见光;而另一个逃不开四九城,被逼到六国饭店躲藏,和几个怀揣着同样志向的同僚,担心见不到明日的曙光……
而今日,两人仍活着站在此处,成为运送抗战物资、掌控战时航路的核心骨干。
“他们刚在天津港完成了一次大迁移,”何未笑着道,“战时迁移,货运、兵士和寻常百姓,想在一个小小码头按时登船开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人和物的调度是一门学问。”
“二小姐教授的好。”胡盛秋立刻道。
“是,是。”召应升附和。
楼下,有人笑。
何未对这个声音熟悉得很,等人走上来,恍惚瞧了许久,认出留着胡须的白谨行。关外抗战的他,比同龄的谢骛清稍显苍老。虽蓄了胡须,眼中仍像盛夏荷塘的湖光。他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树影和阳光交界成一条线,落到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