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云清辞就开始拿着小牌牌去宫里找李瀛。
李鸿喜欢李瀛,故而时常会亲自教导他,手把手带他批折子。云清辞第一次去的时候,李瀛正好在江山殿做功课,听闻身边人通知云清辞来到,便告诉来人:“让他先等一会儿。”
李鸿却十分惊讶:“小辞来寻你了?”
“是。”李瀛说:“他前日哭了一回,怨儿臣总不找他,为了哄他高兴,儿臣便把令牌给他了。”
李鸿哈哈笑了起来,又感慨道:“这样也好,那件事后,云煜一直对他十分担忧,有你护着,他也能放心一些。”
他吩咐下去,让云清辞不必在太子宫干等,可以来江山殿陪李瀛读书,并表示日后若是不拿牌子也不必拦他。
安排好一切,却见李瀛欲言又止。
“怎么?”
“老师如今,怕是对我不太放心。”
李鸿的目光微沉,他思忖片刻,道:“他如今确实与朕生分了许多,想是阿若那番话对他打击很大……这种事不可强求,但云家世代忠良,哪怕不如以前与皇室亲近,骨子里流的也是忠臣之血。”
他说的,是云清辞重伤昏迷被带回来的那一日。
秦飞若一早就接到了云清辞受伤的消息,早早来到了码头,她一身素服,脸色苍白,在见到天子的时候还能保住仪态,恭敬见礼,天子道歉,她也笑笑摇头。
可在云清辞躺在小木板上被抬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就崩溃了。
李鸿跟云煜秦飞若,包括魏皇后都是一起长大的,见到她那个样子,他一样满心愧疚,更别说当时的云煜了。
秦飞若一直不停地抖着,泪如雨下。
云煜向她解释,秦飞若却一个字都不肯听,她摇着头:“丞相大人不必多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的大局为先,我也不想懂。”
她此前也是上过战场杀敌的巾帼女子,这话一出,旁边几个跟去的大臣都语带指责,觉得她这话有失欠妥,毕竟她也是将门之女,满门忠烈,怎么能说出这种无知言论,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本该先行离开的李鸿停在了马车边。
听到秦飞若冷笑了一声:“我自战场下来,便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十几年。你们身在朝堂,以忠义为先,我在家院,为何不能以儿女为先?你们满腔抱负以国为重,我为何就不能以我儿为重?你们这些人,要将女子关在高门,叫她们做贤妻良母,又要让女子放眼大局,理解你们的忠烈大义……那谁又来理解我?谁能承担我的痛苦?我儿生死不明,他是我的命根子,你懂吗?”
她看云煜,又去看别的大臣:“你懂吗?”
“你又懂吗?”她挨个问了个遍,又惨笑道:“你们不懂,你们若懂,就不会说我无知,不会说我今日行径,是在无理取闹!”
“既然你们不懂我……”她哑声说:“我为何要懂你们?”
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鸿与李瀛立在那里,看着那个喝令完了几个大臣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将云清辞抱了起来,云煜上前,听她低声说:“走开。”
她的声音很轻,手也很稳。李泓知道,她是担心惊吓到自己怀中的宝贝。
她不想去理解,也不想去接受,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他们这群在朝堂上位高权重的男人,江山与百姓是一切,可对于她来说,孩子就是她的一切。
云煜一路将她送到车前,秦飞若踩着木阶走上去,哑声对云煜说:“你抛弃阿辞的时候,真的痛过么?”
云煜脸色惨白。
秦飞若说:“你便与你的皇帝陛下,做一家人去吧。”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隐入车中,不见了踪影。
那之后,云煜依旧还是忠臣,可和李鸿之间,却远远不再有此前那种兄弟之间的亲近,他时刻提醒自己,那次是因为理智才选择了李鸿。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李瀛登基,他始终恪守君臣之礼,不再像以前一样师生相待。
秦飞若那句话攻心可谓一绝。
云清辞自幼长在她的膝下,几乎没有见过父亲,她恨云煜,不是因为云煜在孩子和皇帝之间选择了皇帝,而是她怀疑,云煜对云清辞,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感情。
她认为,他为了他的皇帝抛弃了云清辞,可却连最起码的心痛都没有,她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成为了弃子。
云煜自然是痛苦的。
但秦飞若那句话出来之后,他恍惚也开始质疑起来。他究竟是为了大义抛弃了孩子,还是在那一瞬间,下意识选择了他的兄弟。
所以他对云清辞掏心掏肺的好,他想证明,我爱这个孩子,我爱他啊,我当年,并非是单纯把他当做了一枚弃子,抛弃他的那一刻,我也痛了,真的痛了。
没有人知道,他至死,都觉得自己对云清辞的关怀不够多,至死,都在质疑自己,我是否真的爱过这个孩子。
可关心则乱,很多年后那一场把云清辞逼到自戕的祸事,也皆是他在自我感动,他以为他和李瀛背负下了一切,隐瞒一切,就可以让那孩子平安顺遂,可以安静地,默默无闻地做一个好父亲。
阴差阳错,事与愿违,他的所有行为,还是逼死了他努力想要去爱的孩子。
现在,此时。
冬日的暖炉前,云清辞朝李瀛胸前贴了贴,小声说:“这些事,你从未与我说过。”
李瀛没有再与他道歉,他只是抱紧了云清辞:“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你说清楚。”
“那,我跟着你的那两年,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他……”
“你自戕之后,他便病倒了。”忆起前世,李瀛嗓音微哑:“后来……”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梦中惊醒,踉跄地徒步行向了门外。
云清辞几个兄长纷纷爬起来,提着灯笼跟上他:“父亲……”
他眼神涣散,茫茫往前走着:“夫人,小辞……去别院,找你母亲,还有,弟弟。”
“我命人备车。”云清萧拉住他:“父亲,我给您备车。”
“我自己去。”他说:“你们不要跟着了,我自己去找他们,他们,等着我呢……”
他那时病了个把月,自己突然能够下床走路,而且意识不清,显然是回光返照。
他自然是没能走到别院的。
他倒在了云清辞最爱吃的那家,鲜肉酥饼的铺子门前。
据说他是忽然停下来,看到了那个招牌,笑着说:“我给阿辞,买两个酥饼带过去,我记得的,我的阿辞,爱吃这个酥饼。”
然后他便一头扎倒在了雪地里。
长袍曳地,打着灯笼的三个儿子纷纷蹲了下来。
但他再也听不到了。
他就那样睁着眼睛,带着笑,再无声息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息在想什么,是想到了幼年悄悄躲在丁叔身后探头看他的云清辞,还是想到了年少时第一次见到的秦飞若,又或者是,秦飞若登上马车之时,问他的那一句:“云煜,你抛弃阿辞的时候,真的痛过么?”
李瀛去参加了葬礼。
但他很少去看云相。
所以云清辞的魂魄跟在他身边两年,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是活。
时间倒退到当年那时,李鸿与李瀛也只是短暂交谈了几句。云清辞很快被带来了江山殿,他看到皇帝的时候,也还是有些紧张,脆生生地行礼:“参见陛下。”
李鸿笑着把他喊到了身边,告诉他:“下回若是太子不在宫里,你就来朕这儿找他。”
云清辞的眼珠在低调而奢华的江山殿中转了一下,乖巧地说:“谢谢陛下。”
一开始,云清辞其实也挺讨厌李鸿的,毕竟父亲是为了救他才抛弃了自己,可随着跟在李瀛身边学得东西渐渐多了,他开始明白,皇帝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李瀛随口提:“要不搬来城里住,这样你来宫里也比较方便。”
郊外别院到底是有些远了,不管是云清辞找李瀛,还是李瀛找云清辞,都要跑上很久。
毫无疑问,他提议云清辞搬来城里,要住哪里,显而易见。
云清辞生了一阵闷气,李瀛才后知后觉,改口说:“你要是想继续住在别院,我们就还跟以前一样。”
于是就还跟以前一样。
时间很快从秋走到了冬。
一遇到逢年过节,云清辞会尤其地想念母亲。
每当这个时候,会背靠着放母亲灵位的桌子,像以前倚在母亲怀里那样,捧着书一坐一整天。
去年云相在过年的时候派人来接过他,也命人送了吃的喝的,都被他给扔了回去。
今年云相一如既往送了东西来,云清辞看也没看一眼,倒是没扔,只是被刘婆婆劝着又给带回去了。
二十八那日,李瀛来了一次,给他带了些吃的,云清辞跟在他身边,眼巴巴地问他:“你过年会忙么?”
“忙。”李瀛一边给他把吃的都拿出来,一边告诉他:“过年的时候宫里会有一些活动,需要每个皇子都到场。”
云清辞那句,我想跟你一起吃年夜饭,便默默吞了下去。
李瀛问他:“有事跟我说?”
“没有。”云清辞、对他一笑:“那等过完年,我再去找你玩。”
李瀛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看,今年好好吃饭,就又长高了。”
“那不还是没赶上你……”
“因为你长我也在长。”
李瀛离开的时候,还在嘱咐他:“过年要好好吃饭,我最迟初五,便来寻你。”
“哎。”云清辞抠着门框,一直目送他上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转身回了院里。
很快到了三十那日,刘婆婆也是要去跟家里人吃团圆饭的,便抽了时间把他安顿好,嘱咐他吃罢饭可以把碗放在那儿,晚点她再过来洗。
云清辞乖乖点了头,她又嘱咐了其他丫鬟,几个人轮流守着云清辞。
于是到了年夜饭那天晚上,云清辞便自己端着碗,去了小祠堂,窝在桌脚下倚着母亲的灵位,认认真真地吃掉了一整碗饺子。
当天晚上,又皆吐了出来,把刘婆婆急的原地乱转,想命人去请李瀛,却被云清辞制止。
他不想让李瀛觉得他好像离不开他,渐渐长大,他便渐渐明白,像他这样又黏人又麻烦的人,是不讨人喜欢的。
李瀛也没有义务整日陪他。
他断断续续低烧了几次,到了初五脸色才好一些。
李瀛果真没有食言,到了初五来看他。
他进门便问了刘婆婆云清辞的状况,后者支支吾吾:“……又病了一场,不过他不想让你知道。”
李瀛便假装不知道。
一走进门就被他抱了个满怀,云清辞腻歪地蹭了他一会儿,又眼睛亮亮地仰起脸:“我以为你要晚上来。”
这样他还能跟李瀛一起吃个小年夜饭。
李瀛道:“晚上我还有事。”
云清辞的眼睛便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他扭脸看向李瀛身后,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给我带了什么?”
下人把东西都放在桌上,李瀛走过来道:“给你带了一个琉璃雀,父皇赏的,我要来无用,还有这个衣裳,是我差人给你做的,年前没赶出来,你现在试试。”
那是李瀛送他的第一件衣裳,云清辞迫不及待地跑进去换上,又蹬蹬跑出来,精致的脸蛋被那一身锦衣映衬的闪闪发光。
李瀛被闪的略微恍惚了一下。
“我好看吗?”
“好看。”
云清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他说:“我喜欢这个衣裳。”
李瀛嘴角弯了弯,拉着他在桌前坐下,道:“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
“都吃了?”
“都吃了。”云清辞捧着那个琉璃雀,爱不释手的把玩,阳光打在琉璃上,发出炫目的光,将那物给衬得神了,也将他给衬的仙了。
他没跟李瀛说自己生病的事情,李瀛不明白,为何一个撒娇鬼,突然之前不对他撒娇了,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担忧,告诉他:“等元宵的时候,我来陪你一起过。”
云清辞一脸惊喜:“真的?”
“嗯。”李瀛说:“以后每个元宵,我都陪你过。”
于是,云清辞对每一年的元宵,都期待了起来。
两人第一次过元宵的时候,云清辞特别换了新衣裳跑过去,一到地方脸色就变了。
李瀛叫了好几个人来陪他玩。
然后那一路,他都沉默着,其他人兴致高涨的猜灯谜放河灯,只有他神色淡淡,提着李瀛给他猜来的小龙灯,几乎不吭。
林怀瑾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凑过来寻他,问:“阿辞,你怎么了?”
“只是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旧伤?”后头传来李瀛的声音,云清辞扭脸看他,眸子里一瞬间涌出水光,他别开脸快步离开,林怀瑾刚要追,就被李瀛伸手拉住:“我去看看,你们先玩。”
林怀瑾张了张嘴,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快去吧。”
云清辞把灯扔掉,一路疾走,很快来到了没有花灯悬挂的地方,眼前一片幽森的黑暗,他畏惧地停下脚步,李瀛已经追了上来,见状忽然笑了:“这么大了,还怕黑呢?”
云清辞抬步向前,被他伸手拉住:“好了,别走了,伤口疼不疼,我背你。”
“我要回家。”
“我背你回家
云清辞看了他一会儿,红着眼圈儿趴在了他背上。
李瀛背着他向前走,一开始,云清辞一直不吭声,直到快出城了,他才问:“你累不累?”
“你轻的跟小猫似的,累什么?”李瀛拢了拢他的双腿,将他往上推了推,道:“今日为何又不开心?”
“你叫那么多人来干嘛?”
“我怕你无聊,这样热闹。”
“我跟你在一起不无聊。”云清辞哽咽说:“我不想跟他们一起过元宵,你说过元宵陪我的,就陪我自己不行吗?”
李瀛迟疑:“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云清辞在他肩上抽噎:“以后不许,不许你把我的时间分给别人。”
gu903();那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云清辞对他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