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游于水中,两条白玉剔透的柔臂交抱于桶沿上,唇角勾出一丝讥讽,“大方?怎么算大方?”
“自然是舍得给银子了,”桃良拈着湿漉漉的绢子撩开她后劲上的几缕碎发,替她轻轻擦拭背脊,“就拿今天的祝老爷来比麽,祝老爷是咱们苏州的知府,有权有势,做了姑娘的局也有一年了,可哪回不是该如何就如何呀?多的麽也就给个三四两银子,就跟个守财奴似的。孟公子不用姑娘开口,时常就替姑娘想着,早上走的时候还同我说,那个案桌沿边掉了一块漆,要给姑娘另打一张紫檀的,这就算是痴心的了。自然了,不好和梁相公比。”
说到此节,她抵腕轻笑,“说到这个,我好像听见说,梁相公被他父亲打了,怪道这几日不来呢,原是在家养伤呢!”
芷秋歪枕在臂间,眼皮半阖,似一只艳蝶徐徐缓缓地振翅,“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呢?自古以来,男人到这平康北里①烟花柳地来,无非是为了个野趣,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际,既合则已,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时,既嫁则休②。你说孟子谦痴心,实则可笑,不过是因我不是他的檐下之人,他知道我不属于他,才以‘痴’待我。倘若我是他的一房妻妾,他亦会以‘痴’待别人。”
她挑了唇角,薄刀片子似地笑一笑,“男人不是常说么‘妻不如妾、妾不如伎、伎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哼,这是对呢。再则你说他大方,实则他却是贪,妄以钱财买我一片真心,可真心这个东西……我有没有,我自己都不晓得。”
尾音高低绕转,恰似楼下某间轩厅一女婉唱,满是真假难辨的缠绵虚情。
一间又一间轩厅灯烛耀眼,将偌大一个花园环抱其中,当此春夜,通往二院处的垂花门上爬满飘香藤,风卷碎花,洋洒若雪。又结玉兰、杜鹃、山茶、芍药,十锦艳色,绕一处假山铺开,中间羊肠小道,两首各有伟岸洋槐。
枝枝叶叶半掩着各色窗户上人影憧憧,或是妖娆倩姿、或是松劲挺拔。
风月情浓的喧嚣中,孟子谦负手由垂花门内踅出。正值袁四娘在正廊下同一位相帮吩咐些什么,一侧目便望见他,忙挥帕招呼,“哟,孟公子怎么下来了呀?快、快到我屋里坐会吃盅茶,我正有事找你呢!”
孟子谦正要寻她,无有不依,随她踅入廊庑一间大大的敞厅,里头金器玉器自不必说,比芷秋卧房之淡雅,尤显雍容富丽。
才落到榻上,便有一老姨娘捧茶上来,袁四娘拈帕相请,“快吃茶,新出的龙井。嗨,你看我这个老妈子,孟公子家里哪样好的没有呀?不过也尝尝我们的,不要嫌弃呢。”
富庶之乡,遍地金银,孟子谦对其奢华之风不过暗笑,捧茶呷饮一口,又听见她问,“我女儿呢?孟公子怎么不在房里与她说笑,下来逛什么?”
“她才要洗澡,”孟子谦搁下青瓷杯,由广袖中摸出几张银票推过去,“我趁这功夫,下来同妈妈把上月的账银结一下,妈妈看看数目,还差不差?”
袁四娘眉开目笑,满头珠翠亦跟着颤颤巍巍地抖擞着喜悦,将票子一壁细瞧,口中周到,“急什么呢?何时来结都是一样的麽!上月的局票我都核算过了,加之住堂茶会,统共一百八十两银子。哟,你这里是二百,多了多了!”
言讫,将另两张票根假意递回,果然得他摆手拒之,“下剩的妈妈留着做下脚钱③,芷秋屋里那两位姨娘,加之小桃良,一月下来也辛苦,桃良小小年纪跟着应酬周到,更是不易。”
闻听此,四娘含笑将他窥一瞬,挺直悍腰,一沓票子折入袖中,“那我就替她们谢谢孟公子哩,我们芷秋麽人好,善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礼,她教出来的丫头,也不差呢,若是我们小桃良平日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公子倒不要同她计较,她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回来告诉我,我教训她就是。”
孟子谦未查话中试探,反舒眉一笑,“不要打不要打,她是个小姑娘,性子张扬些也蛮好,没得罪我什么。妈妈方才说找我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我这里想置办个镯子,想着问问孟公子,你家商号里头可有什么上好的料子?”
这下孟子谦却听出机锋,含笑起身,“小事情,妈妈去了商号里头,找掌柜去,就说我说的,叫给妈妈寻个好料子,价钱也要周到,他们必定听的。妈妈坐着,想必芷秋已收拾好了,我这里上去睡了。”
这厢辞过,仍旧穿过垂花门踅上宽敞木梯,迎头便撞见一妖娆女子循槛而下,抛他一眼暗波,“孟公子,怎么不到轩厅里吃酒呀?赵公子今晚做东点茶会呢,你相熟的几个朋友都在厅上。”
孟子谦以笑应之,照旧错身而去,踅入房中,即有桃良替他宽去外衣。拨开水晶帘而入,只见芷秋卷一本书靠在宝幄之中,满头乌发半干,单罩一袭肉桂色掩襟寝衣与软缎百迭裙,俨然一只梦蝶,刹那使其醉魂沉酣。
她睡眼惺忪地阖了书,嗔来一眼,“怎么去这样久呢?困都要困死了呀,快睡吧。”
至此,是风露一夜。而这夜,只是芷秋长堕地狱没有轮回的一生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夜。她一生的冰清玉洁,被半生风尘,半生霜雪,永远掩埋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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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平康;北里:青楼别称,源于唐朝风月之地街巷名称。
②明《嫖/经》
③下脚钱:给男女仆役的赏钱
▍作者有话说:
青楼原是指漆青楼宇,后来才慢慢演变成风月之地的代名词。
第7章迷魂销金(七)
夜,一轮冷月,苍凉无边,圆满那么短,短似天涯陌路的一段重逢,遗憾却漫长,几如下一天,月亮会越来越大的缺口。
对此刻的陆瞻来说,他最大的缺口是被斩断的希望,他的一生被拦腰截断在十八岁。从此后,风不是风,月不再是月,他亦不再是清雅富贵的小公子,他从死亡边缘几度挣扎回来,逐渐有了许多风光无限的名头,归根到底,又只是二字——阉奴。
尤其是面对着浅杏这样一个花容初绽的姑娘时。她站在他的书案前,匀了粉面,唇色娇艳欲滴,罩鹅黄三多纹对襟褂,扎暖黄素面留仙裙,眼中带着小小雀跃,俏丽得似枝梢将开未开的金山茶。
她的一切,以及那双懵懂而灵动的眼,逐寸撕裂了陆瞻讳莫如深的伤口。尽管无人看见他裤子里的箪瓢屡空,但仅仅“阉奴”这两个字亦仍旧似刑犯面上的刺配,将他在命运的史册上流放千里、万里、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他永失了来处,与归途。
渐渐地,那双浑浊的眼眸折出疼痛的冷光。须臾眨眼间,他又笑了,靠向拓竹枝的椅背,将双手交迭着悬于胸前,“你多大了?”
骤然一语,如落入湖心的水滴,荡开了浅杏面上的涟漪。她羞答答地垂下头来,乌鬟云鬓,油光光的似落了满地的凉霜,“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言止一瞬,陆瞻略显细腻的嗓音令人生起温柔的错觉,“还没许人家?”
浅杏探起头,羞赧的摇一摇,“还不曾呢,我没有父母兄弟,夫人在府上操持家务,哪里想得起我们这些外头的丫鬟?故而管家也不好私自做主。”
灯影扑朔到陆瞻的面颊,光影莫测间,他勾起了唇角,“你想伺候我,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晓得的,督公是京城派驻过来的提督织造太监。”
“那你可晓得太监是什么人?”
浅杏心内到底不知深浅,却充着门子将下巴坚定地点一点。陆瞻旋即将下巴朝青灰的帐中一努,含着冷蛰蛰的笑,“你到床上去,将衣裳脱了。”
她的腮一霎涨得更红,鹘突着将床与书案复睃几眼,踟蹰的脚尖探出裙底,到底将心一横,踩实了细墁地砖,就走向她梦寐的富贵之地。
直到淅淅索索的声响停止,陆瞻方踅出案来,缓步蹒去。少女玲珑的曲线横陈在他眼前,仿佛山野掬出的一捧白雪。而他的胸膛内,却点燃了熊熊火焰,灼烧了他的五脏六腑,没有出口,玉石俱焚中就由他的心底扑来狰狞的兽,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想将她碾压、撕碎!
很长时间内,他都在同这只嗜血的兽抗争,只等某一天,他的理智死在它的利爪之下。
浅杏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瑟缩着荏弱的肩,一臂横于胸前,于是无补地遮掩。
虽低垂着脸,可浅杏仍然感觉到陆瞻滚烫的眼睛扒在了她的肌肤上,它们似乎是他的手,一寸寸地游走于她的周遭,令她不得不颤栗着闭上了眼,听着自个儿的心跳,是不安中生出的隐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