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梁羽州亦撩了衣摆起身,执起案上折扇朝门外一挥,“正好今日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眼看着众人揭竿而起,云禾遣散众姐妹去应酬其余酒局,自往袁四娘屋内,“妈,叫相帮备好车马吧,姐姐一会子就能脱身回来了。”
四娘且应且叹,“本想叫你姐妹去代局的,偏那祝斗真得罪不起,不然何故生这一场事。”
“您快别想着代局了,即便得罪得起祝斗真,姐姐也是不愿意叫人代的。”
观她抿唇窃笑,四娘眉心轻结,“这倒怪了,秋丫头是最烦这祝斗真的,怎么偏生今日生出这个计来也要到留园去?”
云禾摇着扇,丫鬟姨娘独在门内等,她则拉了四娘更往屋里几步,附耳说了一段暗风暗月的故事。
四娘两个眼珠子瞪得滴溜溜的圆,“我听你这意思,未必是你姐对这陆公公动了凡心不成?”
说起来,云禾当年赶着芷秋后脚便被袁四娘买了来,姐妹几个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学艺,比血亲姐妹还要亲些。正是一根蜡烛自有一个笼来罩它,满个堂子里,云禾只肯听芷秋的话。
自然,亦是最懂芷秋那一个,姐妹俩一个眼便能深会其意,“姐哪里肯跟一个人说呢?是我自己猜的。我看她是想,就是挂碍着咱们的身份,便只在心里想想罢了。要是不喜欢他,做什么这一个月病恹恹的不高兴?好了,我去了,集贤楼那边还有局。”
四娘惊魂未定,听见她要走,方忙回神来将她叫住,“嗳,我说你,你楼上那个方举人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总住下去,叫客人晓得了,你脸还要不要了?你这一月为了他,推了多少住堂的客?再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叫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哎呀妈不要唠叨了,”云禾扭过脸来,满是个不耐烦,“就回家去了,若不是他脸上有伤恐叫他老娘见了忧心,他亦不肯长住在这里的。如今伤好齐了,过两日就回家去。对了妈,快吩咐厨房里做几个菜给他送上去,他夜里要读书,熬不住。”
“晓得了晓得了,我袁四娘真是不知打哪辈子欠你们姐妹几个的?!讨债鬼似的来折腾我……快滚滚、去应酬局子去!”
媚骨天然地笑过,云禾摇曳身姿,步入冷蓉蓉的月色里,月亮底下,自有另一颗鹘突的心等待着脱身。
脱身的时机随梁羽州张扬的气势一齐到来,身后跟着七八年轻相公,虎虎生风地闯入厅上。恰见那赵连成正环着芷秋一把楚腰摇头晃脑地赋诗,登时怒火直冲天灵盖。
未及他人发问,他抢先行到案前,怒眼嚣张,讥目横瞪,“赵连成,你那少爷脾气只在你府上摆摆便罢了,休要使到我面前来,我梁羽州不惯你这个毛病!”
一壁怒斥,一壁扬手掀翻了案,登时笙歌骤停,风月顿歇。姑娘们花容失色地退至一边,晚夏急朝丫鬟吩咐去叫妈妈。
芷秋亦佯作慌乱,忙上来掣他,“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到人家堂子里来闹什么?你快回去,我一会子便来了。”
见此,赵连成趁机便要羞辱梁羽州,掣过芷秋的手,满目不屑与挑衅,“梁羽州、哦,不是,是大舅兄。舅兄才刚被岳父放出了家门,不说老老实实的,怎么反倒生起事来?就不怕再被岳父大人关在家里出不来门?”
梁羽州哪忍他当众揭短?拉过了芷秋到一旁,抡起拳就朝他面上砸去,身后众人见他动了手,便跟着挽起袖口逮着人揍。
登时拳脚乱飞,咿呀齐作,叮呤咣啷满是摔碗砸碟之声。众女仓惶失措,退避三舍。
簇拥里挤出个雍容婆子,舞着帕子直锤膝,“哎哟哟、这是什么话说的?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快别打了、赵公子、梁相公、这都是一家子亲戚,何故如此呀?快快快、快去拉着!”
两相帮得令去拉,却被扭打一团的公子相公们踹开,未知是谁扯着嗓子震慑起来,“老婆子别多事!少不了你的银子!”
众女无奈,只在一旁闲劝,“快住手吧,别打了,什么事好好座下来说不行?”
“就是就是,张公子,你快住手,叫人看着害怕呢!”
芷秋故作忧心的声音掩在人群里,渐去渐远,“快别打了,梁相公、赵公子,这倒是我的罪过了,改日我做东,赔你二人的罪成不呀?……”
且说着,且溜着门边儿出了厅去,桃良三人迎面上来,“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且等着你呢,咱们快些吧。”
这一月,秘密的思念如同梅雨,偶时止炎热,偶时又叫她早年断掉的那根肋骨隐隐发疼。她想,陆瞻可不就是她那根坏死的骨头麽,叫她幼年那些倔强的希望死灰复燃,又在绝境中保持着恬淡的沉默。
即使无望,可他仍然被她称之为“希望”,仿佛天上的一颗心,在黑暗的荒原里,指引着快要瘦死的骆驼。即使走不出困局,亦没那么孤独了。
芳裙掩步去到留园,陆瞻果然在那里,用平淡的眼色扫她一眼。其余一律都是旧相识,沈从之、祝斗真、再有布政使姜恩,才刚敲定了由祝斗真去接赈灾官银粮食一事。陪局的惠君、玉婷、芍容几人才到,后是芷秋姗姗来迟。
眼见倌人到齐,即刻玳筵乐开。芷秋自在祝斗真身侧,男男女女相间而坐,临坐便是陆瞻惠君二人,朝他二人雅态颔首福身后,用绣绢掩着砰砰乱跳的心安然落座。
布政使姜恩亦是京官儿,未及四十的年纪。拈着三寸长的须朝芷秋笑过来,“好久不见芷秋姑娘,愈发的举措多娇了。”
既说到她这里,芷秋只好把相思暂缓,将风情提上眉梢,“姜大人尽是客气,小女子不过是落花浮萍之姿,哪比大人身侧的芍容妹妹青春韶华之韵?”
柔而不娇的声音是淡淡烟云,洇润了陆瞻同样长达一月的思念。他不禁斜眼错了惠君去瞧她,水红薄纱,小荷雅韵,便抚平了他心内的狂躁,她总是能轻易做到。
黯然出神之际,众人举盏飞觞,那姜恩隔岸举杯而来,“我敬督公一杯,还要向督公请罪,您才到苏州时,我手上正有公务,往扬州去了一趟,因此没来得及给您与沈大人接风洗尘,在此赔罪,您老可得给我这个面子啊。”
按说姜恩官职从二品,又是身居要职,何必将一五品太监放在眼里?可陆瞻乃天子近侍伴读,又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干儿子,多少忌惮。
陆瞻待其亦是客气,不比待祝斗真,添了几分周到,“姜大人太过见外了,您是龚老的门生,又是龚老力荐的布政使,我是哪个名上的人,怎敢问您的罪?”
说罢执樽与其相碰,芷秋哑坐着,暗里惊骇他的圆滑,与在她面前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只等众人畅谈,偷偷拿眼窥他,观他高高的鼻梁,如同威严的崔嵬,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与残破。
偏那惠君瞥见她的眼,再想盒子会上见过她与陆瞻,虽他二人从未提起,可惠君是风月之人,有何瞧不出的?
锦心一动,欲成全二人,雅笑巧言,“我看呐,这男男女女的坐在一处没意思,还是男女交错着坐开的好,也好行令不是?来,我坐沈大人陆大人之间,专盯着你二人暗地里通气!”
“姑娘放心,我冠良都不是那起小人!”沈从之拍案而笑,额角一个小小的疤,像极了一条嫩芽。旋即与玉婷调了座,抬眼就是芷秋,隔着案,就恼人地想起云禾。
几番踞蹐,到底是趁着沸反盈天的相谈相笑之声冲芷秋高高在上地睇去一眼,“芷秋姑娘,你妹妹上回将我打了,你说她要来赔罪,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见来?”
这一换,陆瞻自然就换到了芷秋身侧,面上正同姜恩说笑,却听见了沈从之“问罪”,疑心芷秋担忧,捶下左手摩挲着的锦缎,在案下找到她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握一握。
一抹天水碧与一抹水红的交接,犹似绿水红叶的交汇,在芷秋心中泛起温暖的涟漪,直荡成脸上盈盈一笑:
“沈大人不晓得,云禾原是想着要摆台向您赔罪的,可您位高权重,跺跺脚我们苏州府就要抖三抖,她实在怕怕您不宽恕她。因此日日同我哭,今日听见我来,还嘱咐我,要是见了您,替她求求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沈大人最是个深明大义、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一定没往心上去。”
闻听此言,陆瞻自恼自己多余的担心,她是风月高手,最善察言观色,怎会惧怕?如是,叼着樽的唇薄薄笑开,松开了她的手。
案下的风情沈从之哪里得见?满心都是盒子会那夜所见的风情,在他心内活活酿了一个月,酿得一坛成年老醋,开口即是酸,“我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女子计较囖。可那日同我斗殴的那个男人,我已查清,听说是个解元,姓方,来年还要到京参加春闱。我沈从之不好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但男人,可是能计较计较吧?”
乱哄哄的酒案上,芷秋听得心惊,险些忘了方文濡那一茬。借着替祝斗真筛酒的功夫,斟酌遣词,“嗨,那就是个穷酸举人,还值得大人动气?早被我妈妈乱棍打出去了,从此后不许他再踏进我们院内半步,大人何苦动这个肝火呢?”
姑娘们背后围站着丫鬟姨娘,捧着彩绘精致的匣,琵琶上裹着五光十色的锦。另有一片片朱唇娇艳,无一不使沈从之想起云禾眼睑下的朱砂痣,折磨得他整整一月不得安眠。
想着果然动起肝火来,饧着两个眼,唇峰似剑,“我没芷秋说的那样大的肚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