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贵女,倒不稀罕这些。”
云禾气得膝盖发酸,轮着拳头捶,一眼不瞧他,“那多谢你,你请回吧,我一会子慢慢看。”
得了逐客令,沈从之反倒安然地支起条腿在榻上,摆明是不走,还笑得十分得意,“你就不问问,我在京里有没有撞见你那位状元郎?”
倏听‘状元郎’,云禾心下大喜,忙不迭地转眼过来,目中闪烁起漫天的星光,“他中榜了?他中榜了是不是?!”
沈从之爱惨了她这副模样,似乎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种。他见过了太多凌波殿前的湘妃面,却偏爱了这苔痕阶前的野神仙。
他过于留恋她眼中闪烁的期盼,故而刻意等了许久才答,“中了,一甲榜首,新科状元郎。”
一个烟花蓦然在云禾心内炸开,绚烂地绽放在娇颜。不过须臾,笑眼洇却起了潮乎乎的水气,吧嗒吧嗒坠下泪来,“他中了,他果然中了……”
区区一个状元郎比起沈从之这等仕宦之家的富贵子弟不算什么,他们握着比状元郎更无上的权力,甚至足以摆布他们的命运,故此,他无法理解她的欣喜。并且,准备扼杀了她的欣喜,“你怎么不问问他如何还没回来?”
云禾有一霎的惊愕,她的确该问问他的归期,可她有一股埋在心底的懦弱。她不敢问,长时间了无音讯的别离已经吞噬了她的信心,何况一转眼,他们已经隔了富贵王权的距离。
她说:“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吧……他会回来的。”像是宽慰自己。
泪痕划开了她胭脂匀净的脸,沈从之噙笑欣赏着这种破碎的美感,像一位暴君,毫不留情,“是被婚事绊住了脚。你大概还不知道,才一放榜,他就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好些个官宦之家都想梳拢他做女婿。”
他的声音就成了一根绳索,逐尺逐寸地勒紧了云禾纤细的脖颈,“礼部郎中樊大人有一位千金,妙龄十六,待字闺中,他十分看好你这位状元郎,因我在苏州任职,便托我与你这位状元郎说和。别看这位樊大人只是个五品官,可与朝中好几位大人是亲戚,你这位状元郎封什么官、拜什么职少不得靠他安排。前几日我在路上碰见他,与他说了此事。”
烟雨巷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千古流传的风流韵事里那么多负心汉,云禾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答案,却仍带着一线希望,“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接了樊大人的帖子,忙不赢地转道去了扬州,跑得比狗还快。正巧,那位樊大人此刻就在扬州。”
良久的沉默里,云禾将一颗头垂得低低的,乌云堆的发髻里,攒着几颗黯然的珍珠,满园春色,似乎都死在她的眼里。沈从之歪着头看她,好像在看一只正在历经死亡的凤凰,他有信心,她迟早还能在他这团烈火中涅槃重生。
可云禾暂且还想不到那么远,她只觉有一场天旋地转,将她兜倒在其中,那些过往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旋过,每一帧里都是方文濡,他的笑,他的眼,他温热的手,他永世不灭的声音——他说“等我。”
汹涌的什么由云禾胃里涌出来,令她弯下腰直打呕。恰时骊珠端茶进来,忙替她捶背,“姑娘、姑娘怎么样?先吃杯茶压一压。”
云禾摸出条帕子胡乱抹了嘴,呷一口茶,对上沈从之攒得死紧的眉心,“沈大人,我吃多了酒,瞧这一地的腌臜,就不送了。”
言讫,揿着翻腾的胸口碎移莲步进了卧房,蓦然整个身子一软,倒去帐中,顷刻间,世界天塌地陷、粉碎成灰。
画楼外,春笛如初,莺燕如旧,在什么都没更改的表象下,总有芳心成灰,一颗、又一颗。
而婚期将至的幸福感却铺天盖地地覆盖着芷秋,令她成日间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踞蹐起来。或是趁着没人时拿出喜服冠子、盖头、乃至一双绣鞋再三检点、或是忧心那枚红珊瑚佩子的行踪,总之是倏悲倏喜、倏笑倏哭。
又岂止她?甚至连整个月到风来阁都有些风声鹤唳,生怕临了出了什么差错。可巧这日,陆瞻的黑靴刚踩上楼廊,正要往芷秋房中去,不想由哪里蹿出个朝暮,身姿曼妙地旋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展臂将她拦下。
原想她是来要零用的,陆瞻正欲解囊,谁知她将下巴一挑,歪过脸去,“姐夫不要贿赂我,我不吃这套。妈妈讲了,再有五天就成亲了,不许姐夫同姐姐见面。”
枝上莺飞,廊下风筛,陆瞻的普蓝的法氅翩翩,远远朝游廊尽头望一望,放软笑脸,“我有事情同你姐姐说,请放我去。”
“不成,”法不容情,朝暮将他推了几步远,“妈讲,这时候见面,恐怕不吉利,有什么事情等五天后再说吧,届时随你们说多久,我们也不管。”
“是急事,你许我进去,这个给你。”
陆瞻摘了腰带上嵌的一颗硕大明珠,在朝暮眼前晃一晃。不想平日里见钱眼开的小倌人忽然刚正不阿起来,忍痛收了眼,“哎呀姐夫,不要收买我,神佛的事情,可马虎不得!”
春色锁窗,芷秋正倚在窗边折一片银杏嫩叶,倏闻陆瞻声音,喜得抛叶弃窗,站在门帘子后头喊他:“陆瞻?”
“是我。”陆瞻站在廊下应她,蓦然生出新婚燕尔之喜,一片帘子却挡住了相思意。
“你来做什么?妈说不许咱们见面。”
实则无事,临了倒编出个由头来,“我是来同你商议着将你的东西打点好,我好派人过来搬到园子里去。”
芷秋细柔的声音被穿堂风吹了出来,“晓得了,已经在收拾了,回头叫小桃良跟着你的人一道过去铺床,你再派车将她送回来。”
二人隔着一丈廊及一道帘子,你来我往地,将朝暮说的直怄气,推着陆瞻往楼槛口去,“好了好了,什么话讲不完,凭白害我在这里听,只恨不得将我两个耳朵掰了去!快走吧姐夫,横竖就是四五日,往后一辈子都在一起,何苦现在点我的眼?”
桃李杏风,吹着陆瞻抱憾而去。芷秋独在房中,指挥着桃良打点行礼,叫来姊妹们,分散一些头面收拾。众女莺声咋咋,牡丹初结,蔷薇正艳,喧阗个春闺院宇。
众人正兴致勃勃开了芷秋的妆奁捡珠钿,独有婉情败兴而去,芷秋懒得理她,单捡了一支玉兰银簪子递到云禾面前,“这个给你,你往日就爱我这个,同我讨了多少回?如今就给你了,欢不欢喜?”
并未见云禾咋呼,只是接了去恹恹一笑,“谢谢姐。”
芷秋心疑,挨着榻上坐下,朝众人笑喧,“罢了罢了,你们吵得我脑仁直疼,全拿出去,到廊上去捡吧。”
这厢扭过头来,将云禾细细窥探,“这两日我瞧你有些不精神,可是病了?若是病了,告诉妈一声,请个大夫来瞧瞧,别老拖着,仔细小病拖成了大病就不好了。”
屋内搅闲风,吹乱得一头乌云蓬松。云禾满怀愁苦,却想芷秋大喜之时,倒别连累她不高兴,只怃然一笑,“没什么,就是想着雏鸾才去了,如今姐姐也要去,舍不得姐姐,就有些伤感起来。”
姊妹多年,颇练就了两副心有灵犀的心肠,芷秋不大信,偏着脸瞧她,“真的?不是为什么别的事情吧?”
“不是,姐又不是不晓得,我麽是个凡事不大往心里去的性子,什么事情呀值得我愁?就为这个,不为别的。”
芷秋拈了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扑着,“我猜是为了方举人还没回来的事情?你也别多想,他要是中了榜麽,大约是要同报喜的队伍一道衣锦还乡的。一个队伍拖着那些人,难免脚程慢些,再耐着性子等两日,他总会回来的。”
乍一听这个名字,云禾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层,一天一天直坠入个永不超生的地狱。可这就像左躲不过、右避不去的一场水灾,云禾孱弱的骨头每天都在被浪头拍来拍去,深溺苦海。
为着方文濡归期将近,避无可避地,人人都要来打趣一句,“哟,等你们状元郎回来,你就要成状元夫人了。”“云禾,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姊妹呐!”“回头等你们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时候,可要占个好位置啊。”
那些不知情的善意调侃皆如三尺长钉,将云禾钉在了风雨蚀骨的刑架上,而她只能血和着泪往肚里吞,掬出一往如旧的笑颜,“姐,你别多心,我都等了这样久了,难不成这个节骨眼还等不起?真是因为不舍得你们。想一想,咱们姐妹一处长到这样大,还没分开过,在这苏州府过两年,你总要跟着姐夫去京里,往后半辈子,咱们恐怕就再难见了。”
“我在苏州一日,咱们姊妹自然还能时常厮混一日。等我去了,我叫人用小轿抬你去园子里玩,咱们还能一桌吃、一床睡的。”
细说此节,二女折愁伤怀,扑簌簌眼泪抛,线线春雨绵绵来,润了飞檐,湿了花墙。
可怜玄月上青楼,满园迓鼓喧嚣,丝竹闹阗。画房里宝鼎篆烟,风扑绣帘。自云禾去后,芷秋伤感未愈,闲执玉箫,临窗吹愁,吹得西楼月断,离情消瘦。
忽闻有人叩门,芷秋迤然去开,只见陆瞻背月而来,黛色圆领袍滑过她的眼,闪身进门。芷秋忙朝廊下窥望窥望,阖上门,“不是叫你不要来吗,过几日我就去了,有什么事情这样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