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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红愁翠残(一)[VIP]
明月问青天,曾几度盈亏几度阴晴?不过是东来西去风无定,富贵贫贱人无常,聚散两茫茫。正如一场疫病,毫无征兆地朝整个府城渐渐席卷而来。
因朝暮的病,芷秋愁得一夜未睡,天不亮就赶在那尤大夫出城前将其请来月到风来阁细问。
那老大夫却只是摇首叹气,“不瞒夫人,这个病我们也没有十分的把握,病情犯急起来,就是华佗在世也难医治。”
芷秋心灰意冷之余,又生出点渺茫的希望来,“那大夫,按您的说法,这病情入体后,便会迅速五脏衰竭而亡。倘若我用些补气血补肺腑的药呢?像是人参呐、黄芪呐、阿胶呐之类,这些我家里都有,不拘多贵的药材,只要您老说下,我们都能用得起!”
回望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女人,老大夫缄默而去。芷秋冷坐回榻上,又问起袁四娘:“妈,她可吃下饭没有?”
因堂子里有疫病,这两日便不做生意,都聚在四娘房里。四娘是连着一天一夜未睡,隔半个时辰就要上楼去隔着门问问丫头朝暮的情景。
眼下熬出一双抠喽眼,一叹,便将炕几上的残炷吹得偏偏颤颤,“说是克化不懂,就是叫厨房熬了些白粥上去喂她,喂进去不过一半刻就吐出来,情形比昨天还不如,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众人闻之欲泣,个个儿红肿着一对眼。芷秋心内一片荒凉,竟像枯竭了眼泪似的,再哭不出来了,只呆坐在榻上,眼看太阳由天际的云岫里冒出了光。
此间门外忽来一相帮,脸带急色,“四娘,上头丫鬟说朝暮姑娘又吐出口血来!”
四娘陡地站起来,手上的帕子翩翩而坠,有些呆怔,待回神过来时,众女已一窝蜂往廊外奔去,哪里还叫得住?
芷秋急急走在最前头,将两扇门拍得哐哐当当,“朝暮!朝暮!你怎么样?药吃过了没有?!”
静候片刻,门内急传脚步声,却不开门,“我们姑娘实在起不来了,叫我同姑娘们讲一声,她觉得还好,”口里说着好,嗓子眼儿里却翻江倒海地哭起来,“叫姑娘们同妈别、别担心,少不得、少不得明日就好了,还同姑娘们说笑……”
云禾听见她呜咽不止,挤上前来将门又哐哐急拍几下,“絮儿,你开门!叫我们进去瞧瞧她!”
“姑娘们不要进来了,”那丫鬟絮儿在门内不住摇头,甩了满袖眼泪,“这病要过人,我已经染上了,别再带累了姑娘们。姑娘也不叫开,你们都回房去吧,若有缘分,自然有相见的时候。”
万紫千红哭倒西楼,那扇门却还是不见开,门内只得个絮儿应答,对着条门缝与众人相看眼泪。
柔肠哭断之时,四娘攀上楼台挥着帕子吆,“人又还没死,你们扎在这里哭什么丧?!快下去,在这里堵着,她听见了,那病还能好啊?”
芷秋想是这个道理,便抹了泪招呼姊妹们,“妈说得是,你们先下去,这样子哭反倒不吉利,她听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待人散尽,她拉了四娘坐在廊沿上,“妈,依我看,是不是预备一副棺冲一冲?”
“亏你还没乱了阵脚,这话说得是,先备一副板在那里,冲得好便罢,若冲不好……”
这厢正说话,倏见陆瞻由廊下走来,还穿着那件蟒袍,面上满布倦意,想是一夜未睡,却迈着沉稳的步伐,像一剂定心的药,令芷秋悲恸的心里生出一丝安稳。
四娘见他来,让出位置独下楼去。他坐过来,见芷秋哭得双眼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兔子似的可怜,便将她搂在肩上,“回家不见你,就听初月那丫头说是朝暮病了?眼下怎么样了?”
“嗯,”芷秋倚在他肩上,一点头便滚出两滴泪,“是疫病,中秋那日在咱们家你也是瞧见的,分明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谁知回来就咳起血来,不过三两日,就爬不起床了,竟然还呕起血来,大夫说是病入肺腑,大约……”她讲得淡淡,可稍一转,又泪雨滂沱而下,“陆瞻,我很难受。”
陆瞻有些乏倦地靠在廊槛,“我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
绿窗里能瞧见模糊的影,有一束浅浅的光落在炕几上,像一片残念,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烟消云散。
微薄的气息里,芷秋翕然忆起个有趣的事儿来,泪便在笑颜里铺开,“有一年,府台衙门王通判留了朝暮的堂,那王通判向来抠门得要死,给钱最不爽快,动不动就总要叫人去了零头,倘若是五两六钱,借故也要叫人抹了那六钱。朝暮往前便吃了他不少亏,可那日偏生不肯吃这个亏……”
阳光普照廊下,耀花了芷秋的眼,就看见——不肯吃亏的朝暮就影影绰绰地立在了遥远的江南迷烟里,穿着大红的掩襟长袄,半掩水红的百迭裙,正叉腰站在朝天街的上一家缎子铺门前,翻出一双皓白的腕子,各戴着一只碧青的细镯子。
只等那门里出来位稍显丰腴的富贵妇人,她便婀娜走上前去,“哟,王夫人,这可巧了不是?不想在这里碰见您。我听王大人讲家里有些艰难,您做夫人的,不想着点替老爷省钱,怎的还大手大脚的花钱?这里头的缎子可不便宜,您再心里没数,家中可就要经穷囖。”
那王夫人不过三十出头,极爱面子。可巧身旁就站了位官眷上的手帕之交。一听这话,两手交搭着挺直了腰立在两极石磴上睨她,“你个黑了心肝的母鸡,哪里听见我家艰难了?凭白在这里来放什么屁?!我告诉你,我弹一指甲都够你花一年的,少在这里给我信口胡说!”
朝暮佯作惊骇,刻意放大了嗓门儿,“那这可就怪了,前日王大人睡在我们堂子里,早起结银子时,我见他有些僝僽,问他缘故,他说是朝廷的俸禄还没下来,家里有些接不上,我想着与他一二年的交情,便给他折了五钱。我倒要劝劝夫人,家中既如此艰难,夫人又何必充这个大方?”
听了这半晌,王夫人适才明白过来是丈夫拖账,才叫人堵在这里来排场了一顿。碍着朋友在跟前,她气得一双恨眼泛红,忙叫丫鬟掏了银子给她,“我家像是缺钱的样子?小/娼/妇,少在这里红口白牙乱说话。我们老爷不过是逗弄逗弄你,你这没见过市面的丫头片子竟还当了真,赶紧拿了钱滚!”
拿了钱回到车里,絮儿将串好的铜钱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颠,哗啦啦响得清脆,主仆俩娇莺一样的笑声好像就响在这扇窗后。
云来云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隐隐约约的笑声又消散在风廊。
芷秋倚在陆瞻肩头,只觉秋意渐寒,忽而东风,“她小时候不跟我们似的瘦得蜡黄蜡黄的,长得可好看了,梅花鹿一样的动人。长大了,益发好看,若品相貌,她是算得上烟雨巷甲榜的,不过是伎艺略疏一些,否则早就做了花魁。可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染上疫病了呢?”
陆瞻精神困乏,却还是温言软语地宽慰,只是眉梢染了一丝沧桑,“命矣何可奈?你不要多想,现在吃着药,保不齐明儿就好了。咱们回家去吧,明儿你再来瞧她。”
“我不回,”芷秋摇摇头,端正了身子,抿掉唇上浸的眼泪,“我在这里守着,倘或有什么急事,我的身份倒还能有些便宜。又或者,她要是……我们姊妹岂不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我瞧你大约也是一夜没睡好?回吧,你支撑得住我也支撑不住了,昨夜东奔西走赶了一夜,你就当是陪我回去歇一会儿。你放心,我叫张达源留在这里,要是有事儿他骑马回家报你。”
芷秋瞧他眼下一层淡淡清肌,只得应承了与他一道家去,大门外吩咐张达源留下盯着。
满园红叶黄花,张达源在门房上坐了半晌,眼前灯半昏,檐外月半明,他便有些坐不住,欲上楼去。
园中正值晚景寒烟,风细细,离人秋,冷落了花露,隔壁行院里却依然胡笳沥沥聒耳声,风流醉乡杳杳琴。
刚至垂花门下,便被袁四娘叫住,“大人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我叫人在屋里铺好榻,大人在上头歇一会子,有什么事情相帮自然会来说。这个疫病说不准,姑娘们都是一处长大的姊妹,拦也不住,可您非亲非故的,何苦去冒这个险?”
几盏廊灯相照,张达源扭过脸来,放诞地笑一笑,“我命贱,向来是既有今朝酒,哪管明天事,妈妈不用拦,我上去离近了看着,若有什么,我好早去报我们奶奶。”
这般不管不顾地攀上西楼,瞧见朝暮屋内有灯,却空无人声。他在门下静立一会儿,也不敲门,就在廊沿上闲靠着。天外半明月,夜风刮来若有似无相思意,却音无半句,书无片字。
“门外……是谁?”
门内起声,张达源抬头去看,只见绿纱窗上倚着香魂一影,弱弱地歪在榻背上,瞧不见轮廓,却见一头愁髻病鬟。
是朝暮的声音,他认出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一搓,有些粗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是我,张达源,是我们督公叫我在这里守着姑娘。”
“哦,是张大人呀,”朝暮记得他,魁梧得不像个阉人,声音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细腻,拇战连输了自己好几遭。她思来便觉好笑,“你到楼下,叫妈,找间空屋子,你睡吧。”
她说几个字就要长歇一气,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其间只要停顿一下,张达源的心就往上蹦一下,险些要撞破胸口去问问她,“你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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