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因越北上风雪越大,路益发不好走,驿馆里耽误了好几日才等到那尤大夫。彼时韩舸已连着两日呕了几口血,都察院那何大人下令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许他安心养病。
赶上那尤大夫来,众人风急火燎地将他请入客房中,倒不进去,只在外头等候。
大夫卷入屋内,将烛火拂得偏一偏,几经熄灭,歪正后,照见一张架子床里只剩一副枯瘪的骨头,哪还似当初修竹玉枝的贵公子,惊得这尤大夫眼泪直流。他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向来颇为敬重,一刻不敢耽误地把了脉,谁知倒哭得更凶。
两个学徒乱着在房中煎药,倒腾得一间屋子叮咣响,韩舸似有所感,睁开眼,好容易侧过脸来,开口不问自己,倒问他人,“尤大夫,苏州府的疫病,可抑制住了?”
窗外风雪萧萧,屋里虽有几个炭盆,可韩舸身上还是冰凉。尤大夫替他掖好被角,掣着氅袖揩揩眼泪,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自您走后,县衙门里的典吏大人与杨县丞十分勤谨。加之给灾民发放了粮药,病情倒是抑制下来了。听典吏大人讲,年下府台藩台两个衙门里往受灾的各县拨了灾粮灾款,城外好些个流民都被疏散回家去了。”
听完这一席,韩舸亦费力地扬扬唇角,“好,好。有劳,有劳你们这些大夫不顾自身救了苏州,回去时,请到我家去吃杯酒,我父亲,向来最敬重你们这些人。”
那老大夫泣不成声,连连揩泪,“大人哪里话?悬壶济世是为医之根本,老朽哪敢受大人的礼?倒是大人,该受苏州百姓一礼。”
小小一间客房逐渐弥漫起药香,未几学徒将药端过来,忙活着喂韩舸吃下。那尤大夫守了一会儿,把了脉,提起心来,“大人,按说吃过我们开的那防疫病的方子,还没有一个过了病的,怎的您倒在途中染上这个病来?”
韩舸偏过脸笑一笑,气喘吁吁,“福兮祸兮,何可捕兮?官场中事,大夫不要多问,可保自身。”
这尤大夫不再多问,搁下几副药出门去,只对门外众人摇摇脑袋,僝僽而去。
当夜,何大人叫两个差役在外把守,说是叫韩舸静心休养。可说是静心,却到底静心不下来。这厢韩舸昏昏沉沉倒在帐中,似睡非睡间,好似魂游了千里,走到家中来。
节下众人来往繁琐,满园张灯结彩,红衫绿裙、云履翠舄擦身而去,他倒不好打扰,只走到雏鸾房中去。但见高烛四面,盘堆鲜果,兽炉熏烟,袅袅香线,屏开春色,帐隐芙蓉。撩开帐,又是蕣华浓,山翠浅,娇滴滴一副美人面。
床前静看半晌,不想美人睁开眼,乍惊乍喜地爬起来,“二哥哥,你回来了?”
韩舸不想她还能一眼认出自己,坐下去与其四目相看,“你还认得我?”
“这是什么话?一辈子都不忘呢。”
自是眼中心上人,哪里会有不认得的?韩舸听后一笑,将其搂入怀中,“正是这话,一辈子不忘我才好。”可说到这里,又想她还是如往常无忧无虑的好,又讲:“罢了,你还是将我忘了我吧。”
雏鸾由他怀里挣出来细看他,见其风骨如旧,只是烛火孤清,照得他也是一副凄然模样。她心里倏然抽紧,抓住他一只手,“二哥哥,你这时回来,可就不走了吧?”
一轮新月上,独照人相望,韩舸目中凝泪,心口有磅礴酸楚,满腔的话却说不出来。
雏鸾等不到他的回应,眼泪扑簌而下,扯着他一条胳膊哭诉:“二哥哥,你不要走了,当不当大官倒不要紧,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处就好。你不晓得,自你走后,下人们待我不好,给我的吃食猪狗不如,还克扣我房中的份例。屋里没有炭,冷得我大病了一场,不信你摸摸,现在额上还是烫的。”
离火颤颤,冷月溶溶,动一片泪光,韩舸的满目的爱恋,一寸寸地随烛残灺。他俯脸吻她一下,抱着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交代,“雏鸾,我本想与你白头的,不想事与愿违,我心知我不在无人照管你,往后,你就去跟着姐姐过吧,姐姐会待你好,你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去我不去!”雏鸾呜呜咽咽在他怀里摇头,哭断心肠,“你总说我记性不好,我看你才是忘性大,我是你花轿抬回来的,你忘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往哪里去啊?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好歹说下个日子,我等得起的。”
风烛窸窣,雏鸾仰着泪霪霪的眼盯着他求一个答案。可他也说不清,此去天涯,何来归期。
他只笑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一,原本命不该绝,平生又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民心,等我到阎王殿去求求阎王老爷,请他老人家将我的余岁划到你名下,大约他能答应的。雏鸾,你要好好的,别叫我魂魄难安。”
雏鸾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只是死拽着他不肯放手,“我不要,你不在家,我哪里还活得下去呀?你赶紧回来吧,你都要做爹爹了,舍家弃业的是要往哪里去?”
飞檐悬月,回廊影下,韩舸无话答她,带着笑意最后吻她一下,走向一汪烟波里,垂着一副肩膀,背影何其摧颓。
雏鸾在他身后又哭又喊,哭得情肠寸断,却死活抓不住他,口里直嚷,“二哥哥,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二哥哥、二哥哥,韩舸、韩舸……”
“姑娘、姑娘!”
猛一睁开眼,不见韩舸,只有小凤捧着碗药立在床前,还有窗外一抹秀色的江南,乍暖还寒。
观她满面湿痕,泪染鸳枕,小凤慌得要不得,忙将药搁在床侧一张小几上,将她搀起来摸了帕子为其擦泪,“姑娘发噩梦了?”
雏鸾一时伤心得讲不出话,那眼泪擦了又落落了又擦,摇头哭着喊“二哥哥”,像要将今生的眼泪一朝流尽才罢,恨只恨,别离易,相见难。
小凤眼瞧着劝不住,只得在门上托人去隔壁请芷秋。
却说芷秋这边刚起,一场香梦酣甜,睁眼就见帐中浮光,暖香流溢,透过纱帐隐隐约约可见窗外天色清朗,太阳刚出云岫,却已至辰时。
床下两个炭盆还燃着火星,屋里尚有不散的余温。芷秋抬眼就见陆瞻靠在旁边看书,便生出幸福之感,伸个拦腰只管往他怀里缩去。
因着不两日就是年节,陆瞻亦不曾往衙门里去,若遇急事,自有差官火者到家来报。
这般得闲,却醒得早,不好惊动芷秋,只在床上靠着看书,眼下见她醒了,将她兜一兜,“一觉睡到这个时辰,早饭也错过了,饿不饿?”
芷秋满眼都是他,猫一样顺服,“不饿,一会子咱们直接晌午饭吧。”
外头听见动静,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两人各自洗漱。稍刻听见丫鬟来报雏鸾抱恙,芷秋慌忙梳妆赶到韩家去。
这厢到雏鸾屋子里,见谢昭柔也在,两个人罗帐里对坐,哭哭啼啼,哀哀怨怨,满是凄惶泪。芷秋走过去,将雏鸾的额头一探,倒不似前两日发烫,只是眼泪流不停,因问:“雏鸾,好好的,你哭什么?”
雏鸾拈着一张帕子捂在心口,眼泪也来不及擦,目怔怔地望着芷秋,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地吐出一句,“姐姐,二哥哥没了。”
那谢昭柔方才就听她说起这么一句,耐着性子劝了一阵,谁知她还如此讲,便将眼泪一抹,提起一股威严来,“二娘,怎的早起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二哥好好的在京,凭白倒叫你咒他。你说这话哪里有道理啊?你叫芷秋姐评一评,可该这样说?”
一屋里恨的恼的,唉声叹气。唯芷秋知她不是说谎的性子,坐到床沿上搂过她拍一拍,“你敢是做噩梦了?大娘的话有道理,年节下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韩相公现在在京里呢,没多少时候就回来了,他要听见你如此讲他,会伤心的。”
檀郎一去经久,熬得绿窗冷落,宝鉴蒙尘,美人折寿。雏鸾偎在芷秋怀里,顷刻就湿了她一片衣衫,却还不改口,“他不会回来了,姐,他的魂儿昨夜来过了,来同我道别,还说要将他往后的寿命转给我,叫我好好珍重。”
呆讷讷讲了这一番,令芷秋亦悲从中来,忙替她把眼泪擦尽,“你这是说胡话,病了两日,脑子也愈发糊涂起来了。就算韩相公怎么了,朝廷总要给个信,如今信还没到呢,你倒先这样。”
那眼泪擦净这一海,又有一海。谢昭柔床沿上瞧着,只觉心如灰烬,抬眼将她责备两句,“你既说二哥的魂回来了,怎么没见他去瞧瞧我?可见你是说胡话。二娘,过两日就年节了,太太老太太老爷一家子都在,你可不要在人前说这样的话,若叫他们听见,还不知道要怎么打你呢。”
说了会儿话,谢昭柔又被叫去发放东西去,芷秋将她一个笨拙的身子送出门外,仍旧折返回来细声与雏鸾说话,“好雏鸾,等过了三十,初二我将妈同姊妹们请到家去,你也过去,大家玩一阵就好了,眼下还是身子要紧,可不要再哭了……”
垂眼一看,雏鸾哭了这大半晌,像是累了,已经睡了过去。芷秋看着她一片娇靥满是泪痕,嗟叹一声,掖了被子要告辞而去。
走时,拉着小凤走到门边细语低声,“小凤,自那日你们大娘训过那些下人后,他们可还有刁难你们?”
小凤送她出去,与她并肩走着,“当日训过,倒还好些,炭也换了,饭食也换了,只是多一分也没有了。屋里那几个丫鬟也不往外逛了,却成日在屋里挂着脸。姑娘倒要瞧她们的脸色,使唤她们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若是有个苦一些的差事,她们倒还是做,只是要嘀咕两句,叫姑娘听见,也不爱使唤她们了。”
走出院门外,芷秋不放心雏鸾,不叫她送了,“随意叫个人来领我们出去就是,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眼下没法子的事,你们暂且忍耐,等韩相公回来再说,要是缺什么,使人到浅园告诉我,我给你们送来,只是千万留心照看好她。好丫头,她好了,你也好。”
“我晓得的,姑娘慢去。”